\"如果那歐陽婷以前被自己的那一次進攻所打動,自己豈不是要娶個人造美女回家?到那個時候……到那個時候,摸哪兒哪兒有疤,碰哪兒哪兒是化學物質,……昨天夜裏看到她在朱老先生的床上已經芳魂仙逝,自己還為那雙挺括的雙乳歎息了一回,感慨這天生的尤物為什麼不能在人世間長久,為什麼不能讓她鮮活的時候讓自己欣賞……\"他不敢再想下去。
談話停了半天,林莎莎才轉過頭來看何逸雲,看他臉上木訥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的話可能刺痛了何逸雲的哪一條神經。
這是林莎莎第一次近距離地看何逸雲。現在,他們之間隻隔著一尺多寬的小茶幾。白皙的麵龐透著藝術家的氣質,臉型是那種不胖不瘦的,眉毛和鬢角都是被精心修整過的,像他筆下精致的江南山水。他的麵上隻有一顆小小的痣,位置長得也好,就在下巴正中央的位置。隻有在近距離,這顆痣才會被人發現。
林莎莎忽然憐憫起眼前這位少年得誌的畫家來。雖然她見過的男人已經不少了,有膽大包天的,也有膽小如鼠的;有濃眉大眼的,也有眉目清秀的,她從沒正眼瞧過他們。她很聽母親的話。母親說過,不要看他們對你有多殷勤,隻當看一群玩偶演戲罷了。真正的男人是不用向女人諂媚的。可眼前這一個,可著實讓她動了女兒的芳心。尤其是她處在這個困境的時候。
林莎莎伸出手,拉了拉何逸雲托在腮上的手:
\"哎!沒事吧?\"
何逸雲回過神來,將林莎莎小手的四隻指頭握進掌心,抱歉地一笑:
\"剛才有些失態,讓你見笑。\"
林莎莎此時被他一握,心裏暖暖的,不想抽回來,就由著他這樣握著。
何逸雲的心思又回到了林莎莎身上。以前不是沒這想握過女孩子的手。可是沒有一次像這一隻,冰冷而又細膩,像摸著一塊藍田美玉。
四目相視,又急急地避開。二人就這麼坐了良久。
就在這時,有人在敲門了。是朱石。他是來傳達他父親朱老先生的邀請,請他們去赴\"壓驚宴\"的。二人於是便順勢挽著手,去赴會了。
宴會的主人朱砂見二人這般情形,自然猜出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也願意成其好事,便把他們安排肩挨肩坐在了一起。
就在朱砂舉杯準備開場白的時候,金鎮長不請自到了。他在龍飛身旁加了把椅子,做起了半個東家。他還帶來了一個龍飛盼望已久的消息,歐陽婷的驗屍報告做出來了。
原來,在龍飛離開陶居不久,省公安廳技術總隊的幹警在江副總隊長的帶領下,也帶著應用的儀器設備到了。他們臨時借用了鎮衛生所的手術室,對歐陽婷的屍體進行了檢驗。
在凶案發生以後,大家守著自己的那份心境,慢慢調整著。還有一個人在歐陽婷死後的第一個夜晚,偷偷地躲進了自己的工作室。
這個人就是陶居的少主人朱石。
用\"心如刀割\"這個成語都不足以描摹他此時的疼痛。
朱石出生在他朱家陶窯第二次被土封的苦難日子裏。世居朱家鎮的朱家因為老輩傳下來的基業,一直以來都在社會上受人關注。朱砂從他爺爺那裏直接秉承了朱家的獨門《紫砂秘籍》以後,父親一輩子鬱鬱不得誌,很早就死了。叔父也已於1949年去了台灣,朱家就隻有靠著朱砂來光耀門楣。
在新中國建立初期,朱砂也跟剛剛被解放的中國勞苦大眾一樣,對黨對國家抱著一腔的熱忱。在開國大典那一天,朱砂在自家的陶窯大門上方掛起了五星紅旗,帶著陶窯裏的夥計們整齊地列隊在窯門前,對著這五星紅旗行了三拜九叩之禮。就為這個,他後來被人當做舊社會封建餘孽的代表。
朱家從宋代起家,除了朱熾父子一支之外,從不染指政治,兢兢業業做著他們本分的手藝,\"不以物喜,不以已悲\",隻求朱家手藝能被世代傳承下去。朱家的紫砂器雖然還是一批批地被運往京裏,但是隻能為\"皇家禦用\"的禁令被打破,朱家的陶窯的生產要為建設社會主義,為實現共產主義而奮鬥。具體地說,就是要大量生產老百姓生活中必需的生活用品。
朱砂的心態調整了有半年的時間,終於想通了。他接受了朱家公社給他派來的十個徒弟,認認真真地帶徒弟,每天帶著徒弟上朝音山上取土,回來再挨個程序進行,手把手地教,每四天,朱家陶窯就會出窯一批日用家什,飯碗、水罐、麵盆……這些物件不需要太多的工藝,隻教會徒弟們怎麼樣讓這些家什圓起來就成。
如此聽從黨安排的朱砂打亂了自己近三十年的做藝術的原則,也打破了幾百年朱家不收外姓徒弟的規矩。就這樣也沒能讓他守住朱家的幾百年陶窯。建國後不久,對私營企業進行\"社會主義公有製改造\",朱家陶窯更名為縣陶器廠,他成了帶著工人幹活的車間主任,受廠長領導;下了班,他回到自家的陶居,在自己的工作室裏依舊研究他的紫砂藝術,趕著夜半更深把陶坯做好,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再偷偷地帶進窯裏,與那些盆盆罐罐一起燒,但總是因為火候的問題,出不來精品。一次,他大著膽子,按照單件所需要的火候安排了一窯的開窯時間,結果一窯的盆盆罐罐都成了廢品。在調查這起生產事故的時候,他的陰謀被揭穿了,他成了破壞社會主義建議的\"現形反革命\",被公安軍關進了縣裏的看守所。
眼看朱砂的性命不保,鎮上人采取的態度卻大相徑庭。一些受過朱家恩惠的人家想幫他一把,躲過這一劫。他們去縣裏為朱砂說好話;大多數的人則抱著一個看熱鬧的態度,說\"木秀於林,風必吹之\"的有之;說\"他朱家風光了幾百年,也該有這一劫\"的,也有之。那時的鎮革委會主任正是朱家人,叫朱環,是與朱砂同一個太爺爺的同宗兄弟。平時朱砂與他家相交還算深厚,每到家道艱難的時候,總是朱砂出手救助一二。可到了這個節骨眼兒,那朱環惟恐躲之不及,哪敢包庇自家人哪?嚇得日日裏去縣裏彙報朱砂平素的對社會主義製度的不恭言語,比方說,在1952年朱家陶窯被充公時,朱砂一天去他家,與他夫妻二人說:\"這不是要斷送幾百年來的紫砂藝術嗎?\"又有一次,朱砂在徒弟們麵前說過:\"這些破碗爛盆能當什麼,擺明了是糟蹋這正經玩藝兒\"。
那縣革委會主任金忠卻是兩難了:朱家鎮的鄉親來他這裏來說:朱砂是個做砂器的呆子,一心隻想做出他朱家世傳的陶器精品,並不曾有意與黨和人民做對,充其量也不過是\"人民內部矛盾\",放出來好好教育,監督改造,對他來說也就是足夠的懲罰了。朱環又來到他麵前,說朱砂有反黨言論,他又覺得朱砂的這些話也足可以定他個\"反革命\",不殺不足以儆效尤。
最終讓朱砂躲開這場災難的,還是靠了朱家祖宗們留給他的財富《紫砂秘籍》。
朱砂在那大牢裏苦思冥想著:他賠上一窯活計做出來的那隻陶壺為什麼成色還是不好,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拿出《紫砂秘籍》來,再對祖宗們傳授的秘方研究一下。他對那裏的一句秘語總是沒有理解。這是因為這秘籍傳承的年代太久遠了,有幾個字已經模糊不清,必得有閑暇的時日慢慢揣摩。他好像真的沒有意識到自己命將休矣。
如果朱砂在大牢裏天天思慮著如何保命,那才叫\"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呢!縣裏定了朱砂的死罪,報到省裏。省裏自人有出麵說公道話。這人是原來一名地下黨人。解放前被國民黨追殺,一日逃到了朱家鎮。在挨家挨戶搜查他的時候,他躲進了朱家陶窯。此時朱砂正在陶窯裏試驗新從朝音山山頂取來的土。見此人藏在新製的陶坯後麵,便問他由來。聽明白他眼前便有性命之憂,不問政治的朱砂動了人道之心,信手製了一個缸大的陶坯,讓他藏在裏麵。等追兵到了,朱砂便點起火,燒起陶來。追兵搜了大半天,就是沒有往那著著熊熊大火的窯裏搜。那厚厚的大缸沒等被燒熱,那追兵便退了。朱砂急忙滅了火,放了那人出來。這人解放後做了省公安廳的第一任廳長。恩人蒙難,他自然不能就這樣坐視不理,批了個\"人民內部矛盾\",就救了朱砂一命。
朱砂被放出來時,他的陶居已經被鎮革委會占為辦公大院。他被安排在鎮上一戶周姓人家住著。這周家男主人便是周天筠的父親,日後便成了他的嶽父。
自從朱砂成了\"現形反革命\",朱家陶窯就沒了大師傅,不得不停窯。留著個空窯也沒什麼用,鎮上便用土封了它。朱砂沒了事情做,隻得與嶽父大人一起到湖上搖櫓、打魚、采蓮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