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這一次,馬爾克斯決定對自己死亡的消息不再做出澄清(1 / 1)

馬爾克斯是我的文學先父。在原來,對我而言,這位“先父”我一直認為隻是時間鏈條上的“先”,而他現在卻真的變成了我們漢語語境中的“先父”——大家都知道,一旦那個詞被一個人的子嗣說出的時候,意味著他已經不在人世

有好幾次了,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被謠傳已死,但他用老年癡呆症告訴人們,他還活著,隻是,他正在忘卻世界,已不記得自己是那部偉大作品《百年孤獨》的主人。

這一次是確定無疑的。因為折騰了一宿,我在次日醒來的時辰比平日晚一點,接著第一眼就看到了這條信息,接著五分鍾後,就接到了記者打來的電話,讓我對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之死說點什麼。

要對一個在活著時就已經被安放在神的國度裏的人說點什麼,這很艱難,因為在他的生前,那些屬於悼詞中最光輝、最美好的詞語早就在各大報章中被用盡了,他是為數不多的在自己還沒死的時候,就知道有關自己的悼詞會被怎麼寫的人。如果說作為死者,最大的快樂是享用那些讚美的辭藻的話,那麼,馬爾克斯在世之時就應該很欣慰了。他可以安心去死,因為這個世界會有很多以文字為業的人來頌揚他,尤其是在中國這樣神奇的國度。當然,也包括我這樣的無名小卒。

我總認為馬爾克斯是不死的

如果說每個寫作者都有自己的譜係的話,那麼很多人的源頭都可以追溯到拉丁美洲、哥倫比亞、馬貢多、加勒比海沿岸、馬格達萊納河,追溯到一個叫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人那裏。如果說一個寫作者會有精神上的祖宗的話,那麼,馬爾克斯會是很多人的“文學先父”。我承認,在我的心目中,維克多·雨果是某種意義上的祖父,他雄渾、廣闊,以壯麗的人道主義慈悲,鋪陳過我的天地,但他可敬而不可親,因距離遙遠而血脈平坦。我也承認,伊塔洛·卡爾維諾是某種意義上的師傅,他精妙絕倫,智慧充盈,技法精良,沒有什麼人會擁有他那樣獨特、細致的大腦,但他授予我的,更多的是技巧、奇器。我曾經在意大利都靈,尋訪過卡爾維諾的足跡,他在那裏上大學,寫作最初的作品,我在那裏的雪中行走,體驗他所謂的“異鄉人在都靈”;我也曾在巴黎,想去拜謁供奉著雨果骨殖的先賢祠,卻因在塞納河邊的街區逗留過長,而隻能在閉門的先賢祠高大的石柱下和回廊邊抽煙、徘徊良久。我對錯過先賢祠而感遺憾,但卻欣喜能在街道上耗費大半天的時光,因為在那裏,馬爾克斯當年曾於此心存忐忑、羞澀而又大膽冒失地與他的偶像歐內斯特·米勒爾·海明威隔街打過招呼:“大——大——大師!”

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的大師。海明威就是馬爾克斯心中的那一位。這家夥驕傲,終其一生沒崇拜過幾個人,雖然他僅僅承認對海明威技術上的激賞,而把靈魂交給了另一個美國人威廉·福克納,但那一刻,他的羞怯感動了我這樣的小人物。

每到異地,我有遊曆、拜謁墓地的怪癖(在北京除外)。我記得在巴黎,我就去拜謁了郊外的拉雪茲神甫公墓,那裏埋葬著普魯斯特、王爾德、都德、巴爾紮克、莫裏哀等一眾以寫作為生之人。巴黎是一個不僅值得活,更值得死的地方。在拉雪茲,我想象過在這個風雅的文化人“紮堆”之所,誰還應該埋在這裏,但我沒有想到過馬爾克斯,這倒不是因為他擅長孤獨,想必不會喜歡這個死了還要與吵鬧的鄰居談論文學的所在,而是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總認為馬爾克斯是不死的!

這種觀念不知何時形成,原由又為何。多年前,香港的王紹光教授曾跟我說過,他說在他的少年時,有一天看報紙,報紙上寫道:“毛主席與他的夫人……”他說那一下他震驚萬分,驚呆了,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像毛主席這麼偉大而神聖的人物還會有夫人!——今天我來分析自己為何會認為馬爾克斯不會死的這個固執的念頭,我想,可能根源於一種與王紹光先生類似的無意識:我們都相信有些人因為“神聖”而必有超出常人的屬性,譬如說會沒有女人,譬如說不會死,我的馬爾克斯我一直認為會屬於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