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乖在客棧,我現在就帶你去看她!”我拔腿就走,兩人麵麵相覷,同時隨著我走出來。
眼看就要成一件美事,我樂得蹦達蹦達跑得飛快,元寶跟得氣喘籲籲,暗夜不緊不慢和他走在一起,悄悄地,把手搭在他腰上。
到客棧時,我嗬嗬笑著回過頭來,發現兩人正在身後,以一種我平時擁著小乖走路的姿勢停下,元寶神色有些忸怩,臉上緋紅一片,額頭汗津津的,而暗夜臉上凝結的冰霜終於融化,神情專注地凝視著元寶,嘴角高高揚起。
我這才發現,暗夜笑起來帶著些曆經世事的滄桑和了悟,沉靜如山中的幽幽深潭,有讓人迷醉的美麗,難怪元寶一見她就眼中全是耀眼的星星。
仿佛旁若無人,暗夜撂起袖子,輕輕貼到元寶臉上,元寶不再渾身長刺,溫馴如不生氣時的小乖,似乎環繞著一圈柔和的光芒。當兩人目光交織,元寶的臉上幾欲滴出血來,慌慌張張挪開視線,掄起拳頭砸向她胸膛,輕聲道:“女孩兒家要注意一點!”
拳頭還未擊到,暗夜已迅速反應,一掌迎向他那輕飄飄的拳頭,相遇時又改變主意,半路撤掌,任由他擊中胸膛,再飛快地用手覆上。
兩人的目光再度糾纏,元寶這次沒有躲避,漸漸地,把明媚陽光掛在臉上。
我看得喜滋滋的,這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暗夜喜歡元寶,元寶也早已動心,這就是傳說中的女追男,隔層紗,隻要推波助瀾一米米,我又能喝到喜酒。而且,說不定元寶他老爹見我幫了這麼大的忙,感動不已,會把銀子還我。
趁著兩人情意綿綿,我箭一般衝向樓上房間,推開門一看,被子鼓著個小山包,我大叫著撲了上去,“小乖,我回來了,快起來!”
小山包塌了,小乖不在,我慌得腳下一點飛出房間,暗夜和元寶手牽手迎麵而來,我顧不上做媒,閃過兩人就往外跑,暗夜大喝一聲,“站住!你媳婦出事了麼?”
我急得吧嗒吧嗒掉淚,喃喃道:“小乖不見了……”
“你羞不羞,有事沒事都哭個沒完!”雖然有隱隱怒氣,小乖的聲音還是如天籟。我三下五除二擦幹淨臉,畏畏縮縮走到她身邊,嘟噥道:“我以為你不見了,擔心得很,小乖別生氣,我下次再也不會了!”
小乖吃吃笑起來,拿下紗帽鑽進我懷裏,咬牙切齒地罵,“這鬼天氣,這鬼地方,下次用八抬大轎抬我也不來!”
小乖身上真冷,我心疼極了,拉開外裳把她裹進懷裏,她眯縫著眼睛瞥了瞥呆若木雞的暗夜兩人,冷冷道:“你們就是錢元寶和暗夜麼,不會是來給我們送銀子的吧?”說話間,她在我腰上掐了一把,嬌聲道:“到房間去說,外麵冷!”
眾目睽睽下,我大喇喇把她抱起來,腳下如風,把她抱進房間用披風包住,她在我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對跟著進來的兩人道:“兩位自便,我的暖爐暫時沒空!”
暗夜和元寶木樁般杵在門口,不知該進來還是該出去,我暗暗好笑,大叫道:“你們進來啊,和媳婦親熱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們也可以這樣親熱,我不會笑話你們的!”
那對木樁的臉都紅成了熟透的茄子,元寶還在搓手,暗夜咳了一聲,低著頭把元寶擁了進來。
小乖在我唇上輕啄一口,輕笑道:“相公,你不去討債找這兩個人回來做什麼,他們窮得很,別把我們吃垮了!”
元寶勃然大怒,“我錢元寶雖然窮,這點骨氣還是有,決計不會做那蹭吃蹭喝的勾當!暗夜,我們走!”
暗夜把元寶的手拉住輕拍兩下,沉聲道:“夫人有何見教?”
小乖眉頭一挑,“錢元寶,你不想要回屬於你的東西麼?”
元寶愣住了,暗夜拉過椅子讓他坐下,衝他彎了彎嘴角,默默挪到他身後,雙臂抱胸,站得如守衛的兵士。
“錢搖靠妻族起家,童城三個綢緞莊原本就是你娘的嫁妝。”小乖笑吟吟道:“三家每年能收入五百兩,扣除進貨和人工等開支,十八年約盈利七千兩,再扣除欠我們的三千兩,你應得四千兩。你娘臨終交代她的貼身丫鬟小綠,要在你十八歲時,把所有財產都交給你。”
“小綠?就是被我爹亂棍打出錢府的小綠?”元寶喃喃道。
“沒錯,還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小乖臉色一凜,“小綠受了內傷,捱沒幾年就過世了。臨終前曾留下話,說自從生了你後,你爹怕有孩子多花錢,再沒有碰過你娘,而且對她百般克扣虐待,你娘病後甚至連郎中都不願請,以至小風寒拖成大病,你娘這才撒手人寰!”
元寶突然瞪大了眼睛,轉眼間便淚落如雨,暗夜輕輕摩挲著他的肩膀,元寶回過頭來,猛地抱住她的腰,放聲大哭。
我暗暗握緊了拳頭,對那錢搖的恨意又多上幾分。小乖戀戀不舍般在我肩膀蹭了蹭,慢悠悠起身,順手點在我腋下,突然帶著一道銀光朝暗夜撲去,元寶似感受到空氣中劍拔弩張之氣,哭聲噶然而止,緊張地回頭,暗夜姿勢絲毫未動,悄然抬手,為元寶擋住逼人劍氣,任憑那劍尖逼到眉心。
小乖瘋了!我驚得目瞪口呆,瘋狂地大喊,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而且全身動彈不得,小乖的劍微微顫抖,暗夜目光如寒冰,凝視著眼前的劍,仿佛也被點穴,紋絲不動。
電光石火間,元寶猛地抓住劍柄,紅腫的雙目中怒火熊熊,以不可撼動的氣勢撥開暗夜,用自己單薄的身體堵在鋒利劍尖,全然不顧自己的手上已鮮血淋漓。
暗夜欲言又止,淚水大顆大顆滾落。
小乖手一拂,元寶哎喲一聲,放開劍柄,小乖把劍擦拭幹淨,收入腰間,微微一笑,“羅刹女果然言而有信,退出江湖,隻是不知羅刹刀的下落如何?”
暗夜把元寶拉到身邊,元寶怔怔抬起沒有受傷的手,用輕柔的手勢為她擦去臉上的淚痕,眸中的深情似水,可掬可捧。
暗夜垂下眼簾,一邊為他包紮一邊冷冷道:“羅刹刀已毀,羅刹女已死,眾人皆知,何必再問!今天若不是看在你相公的一片赤子之心份上,你這輕飄飄的劍未必能到我麵前。奉勸一句,以後不要對你相公動粗,男人的心是脆弱的,不要逼得他與你反目!”
我忽然發現自己又能動了,連連點頭,十分嚴肅地看著小乖,不過,很快我就裝不住嚴肅的表情,因為小乖對我甜甜地笑,“相公,別生氣,我是開玩笑的!”
我隻覺眼前漫天鮮花飛舞,一眨眼工夫,懷裏多出一個香噴噴的身體,小乖揪著我的耳朵把我的頭拉低了些,附耳輕聲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懂不懂,等下去錢府應工,看他家到底有沒有銀子!”
於是,元寶說動掌櫃為我作保,臨近傍晚時,我懷著滿腔仇恨站到錢搖麵前。他那小眼睛滴溜溜地轉,“我看你是外鄉人,對童城不熟悉,怕你事情做不好。不過,看在掌櫃作保的麵子上,我就勉為其難先給你一個月的試用期,這個月工錢減半。而且,如果弄壞我家中的東西一定要作價賠償,我錢家已承傳百年,多的是古物,怕你平時疏忽大意!”
我的工作是清理錢府,把圍牆修葺完整,屋頂上的瓦揀好,拔除上麵的雜草,還要把整個錢府的房間從裏到外打掃一遍,把破的門窗修補好。
有了艱巨的任務在身,我幹得興致勃勃,渾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勁,第一天就把圍牆全部修好。錢搖非常滿意,晚飯時還多讓我吃了個饅頭,不過還是餓,因為僅有的兩個青菜裏連油星子都找不著。趁他們睡著,我從牆頭直接飛到客棧,小乖對我真好,不但留了許多好吃的給我,還為我捶背,揉捏胳臂和腿,我很不客氣地睡得死沉,第二天早上連錢搖的尖叫都沒聽到,還是小乖咬了我一口才醒。
第二天依然幹得很歡,我拿著錘子釘子叮叮咚咚到處敲,把搖搖晃晃的門窗都釘緊。晚上,我樂嗬嗬回到客棧的時候,小乖早已縮到被窩,連頭也沒回,冷冷道:“你還真當你去幹活的,吃完東西馬上回去,你想做長工我可不奉陪!”
小乖怎麼會生氣呢,我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我明明聽她的話入了虎穴,而且做活很勤快。回到錢府那硬得如磚塊的棉被裏,我懷戀著小乖的香氣,怎麼也睡不著。睡不著還不如起來,遠遠瞧小乖一眼也好,我暗想著那糊塗心思,披上外裳起來,慢慢踱到花園裏。
從花園殘破的假山和那粗如手臂的梅花樹幹看去,錢府以前的盛景仿佛曆曆在目,花園雖然被枯枝落葉堆滿,所有的陶盆大缸都空空如也,那十幾棵梅花卻仍未砍去,三三兩兩的早梅正幽幽吐露芬芳。真香,差一點就有小乖香了!我想得心酸,在梅樹下轉來轉去,不禁更恨錢搖,要不是他,我現在還能抱著小乖睡在溫暖的被窩裏呢!
銀子啊銀子,你到底在哪裏,要是能像小乖說的那樣從地裏長出來該多好!
在我嘀嘀咕咕的當兒,一個人影突然閃出來,我一看,可不就是那壞蛋錢搖,我氣不打一處來,決定不理他,跟這種壞人說話簡直降低自己的身份!
我繼續在樹下鑽來鑽去,錢搖大喝一聲,“蕭強,你在這裏做什麼?”
你管我做什麼,你是壞人,我就不理你!我在心裏咒罵著,繼續鑽!
他仿佛一隻跟人決鬥的公雞,氣勢洶洶地堵住我,“混蛋,你到底想幹什麼?”
好狗不擋道!我沒好氣地回答,“找銀子!”
他腿一軟,差點跪在我麵前,看著他稻草人一般的眼睛鼻子嘴巴,我又想起小乖亮晶晶的眼睛,高挺的鼻子,紅嘟嘟的嘴,隻覺一股鬱悶之氣從心底鑽出,我惱恨不已,決定再也不看他,繞過他繼續鑽,雖然沒有小乖看,我看梅花總比看你強!
奇怪,他那全是骨頭的身子怎麼抖如篩糠,還一直跟著我轉。我回頭瞪了他一眼,他嘴巴不停地抖,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來,眼睛骨碌碌轉了兩圈,立刻停住腳步,飛快地跑了。我還沒高興一會,他又跌跌撞撞跑來,手裏拿著塊大木牌,我定睛一看,上麵用木炭寫著幾個大字:
“此地無銀!”
我瞪他一眼,你當我白癡麼,我當然知道地裏長不出銀子,那是小乖逗我玩的,小乖經常這樣逗我玩,我要全部當真早就把月亮摘下來,因為她跟我要天上的月亮,要不就把太陽用比天空還大的傘遮住,因為夏天的時候她說太陽太毒。
你不仁我不義!我把木牌搶過來,隨手插在身邊那貌似最粗大的梅樹下,又搶過他手裏的木炭在上麵寫,我想了又想,我希望能長出三千兩銀子,這樣我和小乖就能很快回去,手隨心動,我在木牌上寫下“三千兩”。不過,我馬上想到可憐的元寶,他老娘莫名其妙地沒了,銀子也莫名其妙地沒了,住在那個破棚子裏,沒吃沒喝,挨凍受累。我心頭一酸,決定讓地把所有的銀子都長出來給他,於是,我把兩萬兩擦去,在木牌上端端正正寫下“七千兩”。
寫完,我喜滋滋地念起來,“此地無銀七千兩!”
撲通一聲,錢搖重重往後跌去,眼睛冒突,口吐白沫,就這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