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霧靄中來，踏著“沙沙”作響的霜層，一個又一個幽魂從我身邊擠過。大多是在地府裏見過的，當時大家你挨著我我貼著你立在堂間聽閻王高歌，說是為我們洗去凡世之塵。閻王不知從哪朝來，說話帶著濃濃的口音，每句尾音便要上揚，有趣得很。即使如今已在忘川邊等著入輪回，想起時，還是忍不住要翹起嘴角。
“哎，你這麼開心是因為要投胎了嗎？”
旁側有人同我說話，我極艱難才扭過身子，是個半人高的小孩，坐在粗壯老樹的枝幹上。周圍盡是往前湧的人，沒辦法，我隻能使勁抱住樹幹，才勉強停下。“世間百般好，能投胎你不開心嗎？”
“不。”小孩搖搖頭，正經嚴肅地同我說：“人活著是痛苦，死了才好。”
“哦？瞧你這年紀，不過七八歲，都還未見識到人世的繁華，怎會下得如此定論？”
小孩蹙起眉，嘟著嘴：“別瞧我年紀小，我經曆的可不少。在我四歲那年，家鄉因戰亂屍橫遍野，百姓流離失所，我娘親丟下我和父親，帶著我姐姐跑了。彼時我還怨恨過姐姐，為何她可以得到娘親的愛，為何娘親就要丟下我，跟著什麼也不會的爹爹吃苦。可是在我七歲時，我再見到姐姐，才知曉，娘親當年帶著她，其實是為了把她帶到安寧的地方賣給青樓。同年，我的爹爹由於斷糧，把我悶死在黑夜裏，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啃了我的骨頭。他不知道，他在那罵罵咧咧說我太瘦，味道不好時，我就站在他的身後。”
我一時訝異，不知可以說些什麼。也曾在腦中想過，諸如“這世間欠了你，日後定會還你”這樣冠冕堂皇的話語，可轉念一想，又實在是說不出口。這世間千百種，便是天帝老兒都很難將事事一碗水端平，永遠有人過著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生活，卻也有人生於恨，長眠於不甘。
這世上並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
“你叫什麼名字？”我試圖伸手撫摸他的後背，卻被他躲過，隻能收回來。
他歪著頭看我：“我叫阿俊。你呢？”
“我啊，我叫阿津。”
孟婆站在奈何橋上，掐著腰吼道：“別著急，每人喝一口忘川水，就來我這簽字畫押。前塵一筆勾銷，好開始下一世。哎，誰再擠，我就把誰踹進忘川裏！”縱然孟婆放了狠話，依然有人不聽指揮，一個勁往前衝，“啪”孟婆沒有食言，果真一腳將那七尺高的壯漢踹進忘川裏。
霎時間，四下闃靜。
忘川沒有一點點水花激起，甚至沒有一圈漣漪，而那壯漢便就這麼沉了下去，杳無訊息。人會死，那已經死的人又會受到怎樣的傷害？無人知曉。那些因“我已死”而無所顧忌的人們，經得如此一鬧，不敢再造次，畏縮著身子，排起了長隊。
“每次死的都是衝在前麵的。”小孩拍著手樂道，“果然當縮頭烏龜才能長命百歲。愚勇的人死得最早。”他搖頭晃腦地又說了許多不該是他這個年紀的孩子說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