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見得敢說自己沒有吹牛的經曆。即使謹慎如財務科長,莊重似紀委書記,在適當的場合,也不妨一吹。一個科長雖然不敢當著省長的麵吹自己善於抓經濟,但到了鄉長的火炕上,就敢說自己常坐桑塔納。現時的男人不論多麼卑微,內心中關於英雄的崇拜都不致泯滅,這是童年積澱使然。穿開襠褲的黃口小兒,能把一根破秫秸舞得左右生風,由此幻想殺退五千胡兵。這叫豪邁,也叫誌氣。若成人之後終於無敵可退,便免不了以其他方式塑造自我,而吹牛是簡便的一招。
米希豪森男爵的吹牛不幸(或日幸運地)衝破了想象力的界限,由吹牛而進入藝術之境。大家都不介意其真,而審視其美。因為是藝術,大家都原諒了老米的不誠實。在德語中,米希豪森成了吹牛大王的同義詞,但大人孩子仍然陶醉於他那無法無天的謊言中。
低俗的吹牛人隻在吹自己,高級的吹牛家則能給人帶來愉悅。一般說,吹牛的主要技法是誇張,而誇張又是小說、詩歌和戲劇創作的主要手段,雖然理論並不叫吹牛。
相聲大師馬三立先生說“我”的一次唱戲經曆,坐票賣淨了,賣趴票(趴在地上聽戲,抽空抬頭叫一聲好),然後賣掛票。把觀眾用滑輪吊到牆上,連繩子帶釘子多收兩毛四分錢。即便荒誕如此,馬先生仍冷雋地、無情地把這一幽默效果推向極端。
加拿大的幽默家裏柯卡,是美洲大陸繼馬克·吐溫之後最傑出的喜劇大師。他說在一次令大家捧腹大笑的演說中,一人上台搶過話筒,說有人樂得心髒病發作,請醫生伸手一救。裏柯卡繼續講,人們越發大笑,接著有人上台,問殯儀館老板是否在場,觀眾笑死了一位。吾鄉有人吹牛,天冷時撒尿,凍成晶瑩的拋物線,因此要邊尿邊用小棍敲打。外國有人吹樓高,女嬰從樓上墜下,落地已成老嫗。
同樣采用誇張的手法,不吹自己,貶斥他人,叫做諷刺,也可稱“反吹牛”。宋話本中,說一個財主吝嗇。他在鷺鷥腿上劈肉,蚊子肚裏刮油。最絕的是,為了省錢,他不娶妻,唯期望在夢中與鬼魅性交。
在性問題上仍然堅持摳門兒又不放過實惠,這已令人無話可說了。
說吹牛是一種將氣球愈吹愈大,既愕然其膨脹,又擔心下一刻爆炸的驚喜,而諷刺是斷然一劍,挑出其肚腸示眾的淋漓。一個無理,另一個無情。
女人大多離吹牛較遠。女人雖然虛榮,但都不取吹牛一道抬高自己。她們縝密,她們精明。如同男人喜歡吹牛一樣,女人更傾向於欺騙。欺騙也同吹牛一樣是蔽人眼目的伎倆,但平易得多,沒有不攻自破的危險。當男人在語言的沙場上如堂·吉訶德般衝出很遠時,女人總是離大本營很近,而且堵死有可能露餡的每一條小路,然後心平氣和地對每個人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