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的讀書人倘不去讀經,而翻《西廂記》一類的枕下之書,會被認為沒出息,這類的書也屬於沒出息的書。不光《西廂記》,凡涉及工巧、卜蓍、拳法之類的書,都屬於不入流的閑書或秘笈。孔門子弟不僅不閱,甚至不摸,此為“正視聽”。在經史子集之外,文玩或稗史這類的讀物雖然也屬於閑書,因為雅。雅事也許不正,但有可能為“正”所僅容,算作“奇”不妨。舊時的文人在大放鄭聲之餘,可以在山水怡情之處與妓女摸摸捏捏,此時有一些話要說,或寫在灑金箋上,以詩以詞以曲,是記興也是述懷,如“小紅吹簫”之類。也許中國的詞正是由妓女催發而生。這種玩法,亦見容於禮教,也因為雅。這種由於隱晦涉寫性事的詩詞,在文學史上實在太多了。雅在哪裏呢?這正是中國文人的卓越處,以做愛設喻,言在此而意於彼,能夠神會因而上達文化。村夫村婦隻會做而不會說,更不會曲折比興,因而列於穢事。在最原始的衝動麵前,中國文人非使障眼法或轉移法不可,仿佛做愛也是一件不得已的事情,又以文化的方式把這件事搞得神秘無比或文雅無比。
一般說,人在性與政治這兩件事上最喜歡虛偽,或者說更容易看出人的虛偽來。中國的皇帝,可以殘忍到戕父殺兄的地步,但披上黃袍後,仍說是“承天運祚”,非得認為是為老天爺服務。以神學道理看,這是一種“證”。而“天”是蒼生無法離開又無法求“證”之物,那麼皇帝必須當皇帝,百姓隻好當百姓了。這伎倆既是障眼法,又是轉移法。也就是說,虛偽的人在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時,先轉移別人的注意力,然後假裝做一種不相幹的事情。將實事虛化,亦將虛事實化。
當虛偽作為一種人格形成時,若想改變已經很難了,因為融入文化背景。由文化幫助你虛偽變成為虛偽而文化了。這時候,誰若說出毫無矯飾的真話,是無比刺耳的。如未莊的阿Q革命未遂時,隱隱感到性欲的蠢動,見到舂米的吳媽,雙腿身不由己地跪下來,純樸地敘說“吳媽,我和你困覺”。這無疑是犯罪,不光吳媽掩泣飛逃,趙太爺大竹杠追毆阿Q。因為阿Q冒犯了千百年來醞釀的道統,阿Q隻好鼠竄,挨一頓打的好處是衝動平複了。
從性文明角度觀察,虛偽是故作風雅或故作正經,這既不是規範,也不是愛情。它是一種比調情更為複雜的社會性的遊戲。此句也可斷為“社會的性遊戲”。較之這種虛偽遊戲,土著民族或遊牧民族的性觀念更加質樸和健康,也許文化色彩弱一些,但更加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