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的一個夏日,25歲的老舍懷著一顆滾燙的心,告別了祖國,告別了生養他的這塊土地,告別了在艱難生活中把他撫養成人的母親,告別了那些天真可愛的孩子們,告別了朋友、同誌,踏上了遠征的航船。
一艘太古輪船公司的航船徐徐地拔錨而行,駛出了中國海港,滑向了一望無垠的大海,陸地漸漸隱去了。潮濕的海風吹拂著佇立在船頭的老舍那年輕的麵頰,他百感交集。眼前是白茫茫水的世界,此時的他感到自己孤獨得就像一片樹葉一樣,隨風漂流,無所依托。輪船載著年輕的老舍,也載著他那交織著茫然與希冀的一片離愁別緒。外麵的世界什麼樣子?今後的生活是什麼樣?他一無所知。但是中國,他的祖國,永遠不會在他的記憶中淡漠。他在心裏默默念道:“祖國啊,您的兒子會回來的。”
對一個小楊家胡同裏長大的窮孩子,20多歲就坐上了漂洋過海的火輪船,在那年頭也可謂幸事,夠光彩的。
平日裏,沒坐過輪船的人,特別是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多想坐上輪船,遊覽一下海上的風光。未知世界總是對人有一種吸引力。然而當你真正坐在輪船上,感覺可大不一樣了。沒有風浪還好些,一遇上風浪,站都站不穩。有的人稍有些暈乎,有的人胃裏就像在翻漿倒海,嘔吐、眩暈。老舍正是後一種反應,吐了幾陣子,回到艙裏,爬在鋪上一動也不想動,他難受極了。大海的光彩、大海的魅力、大海所帶來的詩情畫意對他全失去了作用。他無心領略這美麗的風光,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這一切趕緊過去吧。
輪船在海上一個晝夜一個晝夜地航行著,它經過了馬六甲海峽,進入印度洋,繞亞丁灣,穿紅海,穿過了蘇伊士運河,由地中海過直布羅陀海峽,總算進了英吉利海峽,足足繞了一大圈,航行40天,終於在盼望中到了大不列顛。
平安踏上了異國的土地,老舍在興奮和新奇中,又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兩個穿著整齊的海關服的人,惡煞似地檢查了老舍的護照。他們似乎對黃種人很輕蔑,說話時連眼皮都不抬。老舍耐著性子回答兩位海關人員不耐煩的提問。老舍的英語在家時說得還算不錯,而到英語的發源地——英國就顯得遜色了。他為了掩飾自己語言上的差別,很藝術地把幾個英國字勻派在中國詞裏。英國人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直眨眼。光驗護照就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翻來覆去,最後總算弄明白,眼前這個黃種人一不是來英國做工,二不是特工人員,而是專門聘來給英國人當先生的。海關人員這才露出點笑容,放了“綠燈”。
總算出了碼頭,到倫敦城還需坐一段火車。坐了40天輪船的老舍,再坐火車對他來講已不是難事。坐在火車上,他覺得平穩安全,心裏平靜了許多。他隔窗向外望去,沒長莊稼的土地被草地覆蓋著,給人一種清新、明麗的感覺。大不列顛的風光和北京截然不同,北京城是由一條中心線南北縱貫全城,把永定門、正陽門、天安門、故宮、德勝門串成一趟;而倫敦有條橫貫全城,四通八達的泰晤士河,人口上了百萬,到處是急匆匆的過往人流。老舍這個老北京看慣了北京城裏穿著長袍馬褂,邁著四平八穩的八字步的北京人,就像農村孩子進城看見車水馬龍,人流不息似的倒有點眼花繚亂呢。正在他呆呆地想著國與國的特色不同時,火車到了一個叫坎能街的小鎮,該下車了。
他提起自己簡單的行裝隨著人流出了站台。在站台前來接站的人真不少,他們互相接吻、擁抱的神態很是真誠、熱烈的,可不像中國人施禮時那樣鄭重、認真。要是在中國,在街上男女親熱擁抱、接吻,老舍可能早就不好意思了,而在此地他覺得習以為常。入鄉隨俗,老舍很快接受了這些異國風俗。
已經約好了有人來接他。他正在東張西望,突然有個人前來,緊緊地握住老舍的手:“舒先生。”“您好,易文思教授”。他與易文思教授是在燕京大學做英語旁聽生時認識的,不很熟,隻限於見麵打招呼。易文思流利的中文,使千裏迢迢來到異國他鄉的老舍頓時感到非常親切。
易文思幫助老舍提著行裝說:“房子已經給你找好了,是和一個叫許地山的中國人住在一起。”老舍一聽,驚喜萬分。他對許地山很了解,知道他是文壇享有名氣的人物,老舍曾在《小說月報》上拜讀過他寫的《商人婦》、《命命鳥》等,對他的才華,老舍非常佩服。在燕京大學學習時,老舍曾登門拜訪過他,因為文人的誌同道合,談得很投機,你來我往,結下了友情。後來,許地山去美國留學,現又轉到英國牛津大學繼續他的宗教研究工作。許地山比老舍大6歲,老舍視他為大哥。他鄉遇知音,可謂幸哉。
住處離倫敦城還需10英裏,他們又坐上一段火車。在車上,易文思滔滔不絕地向老舍介紹起去任教的東方學院的情況。
在英國,名牌大學當然要算牛津、劍橋了。在中國元朝時,這裏就有了這兩所大學。可這兩所高等學府隻收基督徒入學,不信基督教的人拒之門外。而1836年成立的倫敦大學,隻要你能交得起學費就能上,所以這所學校的學生人數多達1萬多人,其中有許多是來自世界各地的留學生。倫敦大學下設52個學院,東方學院是其中的一個。東方學院又分了印度、日本、中國等係,老舍要去的這個中文係的係主任是大名鼎鼎的莊士敦。這個洋博士在北京很有名氣,曾給中國皇上當過先生,據說又是李鴻章的公子,吃洋飯的李經邁推薦給皇上的……說著說著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