飽經風霜的老母親,看著人家的孩子歡天喜地過大年,再看看平日都難得回來一次的身材弱小的老兒子,非常心疼,她想盡力讓孩子過個好年。母親想了想,便用手頭僅有的一點錢,悄悄買回一包小吃。母親一生都是這樣,貧窮難不倒,困苦嚇不倒,窮人家自有窮人的歡樂。母親笑嗬嗬地遞給老兒子,說:“我給你買了一包雜拌兒,你拿去吃吧。過年了,你上街去玩玩吧。我年紀大了,熬不了夜,先睡了。”說著,母親輕輕轉身,去裏屋睡下子。這年老舍14歲,他的確還是個孩子。接過似乎還帶著母親體溫的一小包年禮,老舍覺得它好沉好沉。為了孩子,母親傾注了大半生的心血。
大年三十的晚上,外麵響著劈裏啪啦的鞭炮聲,有錢人家張燈結彩,戲園子裏敲鑼打鼓,夜市、燈會上叫賣聲不斷,還有大姑娘小媳婦的嬉笑聲,真是好一派熱鬧景觀。老舍沒有心思去享受這種喜慶,走進屋裏,看了會兒書,帶著不想讓母親知道的滿腹心事,早早進入了夢鄉。
在祖家街中學,勤奮、用功、滿懷大誌的老舍,在1000餘人報考隻錄取50人的情況下,考上了免費供給飲食、製服、書籍的北京師範學校。這是所洋學堂,從學問來講,他還是喜歡老祖宗留下來的國品知識,但老舍想,不能讓母親終日操勞來養活自己,要自食其力,減輕母親的生活負擔,便背著母親考上了這所當時算是“舶來品”的學校。他一想到今後不用再讓母親勞累了,就充滿了喜悅。
他拿著“入學通知書”高興地奔向學校報到。哪裏想到,學校要每個學生預交10元錢保證金。這10元錢對於富戶人家算不得什麼,然而,對於當時艱難度日、一貧如洗的老舍家可是一筆巨額了。他急得團團轉,無奈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跑回家去,跟母親說這件事。母親看著兒子焦急的神情,撫摸著他的頭說:“別急,想想辦法。”生活的磨煉,使母親變得個性剛強,遇事沉著、冷靜。家裏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母親忽然將眼睛落在兒媳結婚時帶來的兩口木箱子上,當時值幾十元錢。母親一狠心,10元錢就賣了出去。母親把10元錢交給老舍,他攥在手裏,含著淚,望著母親,沉默了許久……
以後,母親和老舍回憶起這段往事,都深有感觸。母親覺得這箱子解決了大事。老舍覺得,在他人生路上,是母親幫助他走向求學之路,給予他生命的教育,又給予他生命的幫助。
原本對學習有著濃厚興趣的老舍,進了師範,更加惜時如金,孜孜以求。孩提的玩興早已蕩然無存,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中。濃厚的學習興趣加上勤奮苦讀,使他各科成績優異,尤以國文領先。同學們經常向他投來羨慕的眼光,校長和教師也十分喜歡這個博學多才,聰明慧智的好學生。特別是校長方唯一還和國文教員宋子威先生對他的文才大加讚賞,經常給予個別指導。當老師的大多喜歡成績優異、才思敏捷的學生,特別當時老舍在國文方麵已嶄露頭角,校長和教員常常鼓勵他寫詩作詞。因為他有文學功底,寫起詩來也很有味道,但他對詩並不很感興趣,還是對小說頗有興致。
對外語的愛好也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他認為學外語不但隻是寫,更重要的是讀,他喜歡讀出聲音。他在學校喜歡晨讀,每天早晨起來後晨讀半小時外語,即使偶爾回家一次,向老母親請安之後,便夾著一本英文書,躲在棗樹下,大聲朗讀起來。
這種大聲朗讀英文的習慣,老舍保持了一輩子。他很幸運,當時住校的方校長才華橫溢,已有江南文壇巨匠之美稱。這位恩師,對老舍影響頗大。他了解老舍雖家境貧寒,而無論是文采和口才都首屈一指,因此特別喜歡老舍,覺得這個年輕人有抱負,將來必有超群之勢。在學習上,他給了老舍這個窮學生極大的幫助與關心,使老舍終生受益。老舍由衷地崇拜欣賞方先生的學識和文學才華。1943年老舍在《四大皆空》一文中曾說到這一點:“我是重感情的人,我所保存的字畫都是師友們的手跡……其中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方惟一先生給我們寫的一副對子。方先生的字和文學造詣都極深,我十六七歲練習古文舊詩受益於他老先生者最大。這一副對子是他臨死前給我的,用筆墨之妙,可以算他老人家的傑作。在抗戰前,無論我在哪裏住家,我總把它懸在最顯眼的地方。方先生死去已經10年左右了,我再到哪裏去求他的字呢?”可見老舍對恩師的深切懷念,情誼深厚。
博學多才的教師給他以知識的傳授,文學的熏陶,智慧的啟迪。
4年的師範學習生活,又給老舍許多樂趣。這些十六七歲的同學們在一起朝夕相處,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後來老舍先生在他的早期雜文中多次提起同學的名字,在日後老舍的生活中,在他的朋友圈裏,這些同學都是他的至交。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從容貌說,老舍的確其貌不揚,又由於家境不佳,他先天不足,生下來之後,母親缺奶,靠吃麵糊糊長大,老舍說話很遲,3歲之後才能成句。而到了高小之後,他來了個突變,沉默寡言突然被口若懸河取代。到了師範,講演比賽總奪第一。其實他有極其豐富的內心世界,平時像似沉默不語,而一開口卻能言善辯。敏銳的思維,嚴密的邏輯,錚錚話語,令同學們羨慕不已。學校舉辦講演比賽,隻要老舍一開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妙語連珠,他的幽默常常把同學們逗得捧腹大笑,同學們都喜歡這個又會學習,又會幽默的夥伴。
說起口才和幽默,真是老舍的一大特長,他曾在1926年發表的《老張的哲學》開頭這樣寫道:
……老張平生隻洗三次澡:兩次業經執行,其餘一次至今還沒有人敢斷定是否實現……第一次是他生下來的第三天,由接生婆把那時候無知無識的他,像老鼠似的在銅盆裏洗的。第二次是他結婚的前一夕,自動地到清水池塘洗的……至於將來一次呢,按著多數預言家的推測:設若執行,一定是被動的。簡言之,就是“洗屍”。
《老張的哲學》發表後,他不久又發表了第二部長篇小說《趙子曰》,在《小說月報》上連載。這一次就更幽默了。
如說到北京一家西餐館,他是這樣描寫的:
寫趙子曰唱戲上了癮,自我陶醉,連做夢都在唱《八大錘》:“他們在床上顛來倒去的夢著:八大錘,錘八大,大八錘,整整捶了一夜。”寥寥數語,惟妙惟肖,讓讀者忍俊不禁。
他書中的語言幽默,並不是為了逗笑而寫,正像茅盾先生對《趙子曰》的作者評語中寫:“在嬉笑唾罵的筆墨後邊,我感到了他對生活的態度的嚴肅,他的正義感和溫暖的心,以及對祖國的熱愛和熱望。”
當他由英國回到老家時,人們送給他一個雅號:“笑王”。
後來,他第一次在國內公開講演,是北京青年會舉辦的,題目是《談滑稽》。那一天,座無虛席。從他開始講,直到講完,笑聲不斷。每當全場哄堂大笑,而他本人不但不笑,臉反而繃得更緊,一本正經。
從此,他似乎成了著名的講演家,他的講演技能,以至於善於說笑的幽默感,使他無論到哪兒都成了中心人物。節假日常常被邀請去參加各種集會、演講,或是當翻譯,或是被請去解決糾紛,當裁判,說句公道話,矛盾雙方便化幹戈為玉帛……有一時期老舍應酬不過來,就說:“非發明個機器不可了!放在口袋裏,用手一摸,腦中立刻一熱、一亮,馬上來個奇妙笑話,不然,人生絕對幽默不了,而且要減壽10年。”
原本不善過問政事的老舍,隨著年齡的增長,書看多了,知識就越豐富,腦裏自然就出現了許多疑問,他想,皇帝住在故宮紫禁城,當政的鉤心鬥角,倒黴的是順民百姓,政局不穩,百姓受窮。這使老舍越發對社會黑暗的憎恨和對平民百姓的同情。他的思想在逐漸走向成熟。
17歲的老舍以品學兼優的突出成績,結束了師範學習生活。剛畢業他便做了東城交道口方家胡同小學的校長。17歲當上校長,這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是屈指可數的。他結束了寒窗苦讀,帶著一份責任和興奮走向新生活——從教之路。
那一夜,老舍和母親都失眠了,母親看到兒子有了出息,不知是興奮,還是想起了過去,有些心酸,流下了眼淚。老舍看著母親,什麼也說不出來,隻說了句:“媽,以後您可以歇歇了,我來養活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