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且爾托潑哈諾夫和聶道比斯金(3 / 3)

我同這兩位朋友初次見麵之後沒多久,我就到貝鬆諾伏村去拜見邦捷列·葉列美奇。他家的屋子從遠處就瞧到。這屋子佇立在離開村莊半俄裏的荒地上,即所謂“巍然獨立”,好像站在耕地上的一隻鷂鷹。且爾托潑哈諾夫的所有地盤共有四所不一樣的破舊的屋子,即廂房、馬廄、棚屋和浴室。每一所屋子都分隔開,排成一排,沒有圍牆,也不見大門。我的馬車夫想了想地把車子停在一個井欄邊已腐爛而淤塞了的井周圍了。在棚屋周圍,有幾隻瘦瘦的亂毛波爾紮亞小狗在地上咬一匹死馬,大概就是奧爾巴桑了;其中有一隻狗抬起沾滿血的嘴臉來,匆忙地嚷喊幾聲,重又去啃食那些脫開的肋骨。馬的旁邊站著一個年約17歲的小男孩,麵孔浮腫而發黃,穿著小廝的上衣,赤著腳;他正在認認真真地看守交給他照管的狗,有時用鞭子把那些最無恥的狗抽打幾下。

“這裏有人?”我問。

“誰知道他!”那小夥子回答,“你試試吧。”

我跳下馬車,走到廂房的樓梯上。

且爾托潑哈諾夫先生的住宅樣子很落伍,圓木條顏色發黑而向前傾斜了,煙囪傾斷了,屋角有點黴爛,而且很黑了,灰藍色的小窗在搖搖欲墜的屋頂下麵顯得異常萎靡,好像某些蒼老的老婦人的眼睛。我敲敲門,沒有人回複。可是我聽見門裏麵有巨響:

“а,б,в;喂喂,大傻瓜,”一個嘶啞的聲音說,“а,б,в,г……錯了!г,д,е!е!……喂喂,大傻瓜!”

我又拍拍門。

就是剛才說話的人喊起來:

“進來,是誰?”

我走進一間四壁蒼白、小小的前室裏,跨進門檻,看見且爾托潑哈諾夫。他穿著很髒的布哈拉長袍和肥腿褲,戴著紅色的頭巾,坐在桌子旁,一隻手抓住一隻小獅子狗的嘴臉,另一隻手裏拿著一塊點心,伸在狗的眼睛上麵。

“啊!”他吃驚地說著,一動沒動,“歡迎歡迎。請坐。我正在跟文左爾交談。……”接著他又大聲叫喚:“吉洪·伊凡內奇,過來。客人來了。”

“馬上,就來了,”吉洪·伊凡內奇在旁邊房間裏回答,“瑪霞,把領帶給我。”

且爾托潑哈諾夫又開始轉向文左爾,把那塊點心放在它鼻子上了。我向四周環顧。在這房間裏,除了一張可以伸縮、彎曲的、有十三隻高矮不一的腿的桌子,和四隻散架了的麥稈椅子以外,沒有別的家具;很早以前裝飾過的牆壁上,長滿一塊塊青色的星形斑點,有許多地方壁麵已經掉皮了;兩扇窗子中間還有一麵鑲在巨形的紅木框裏的破碎而模糊了的鏡子。屋角裏擺放了些長煙管和槍,天花板上掛下又粗又黑的蜘蛛絲來。

“а,б,в,г,д,”且爾托潑哈諾夫嘟囔,突然大聲地叫起來:“e!e!e!……這笨蠢貨!……e!……”

隻見這隻可憐的獅子狗隻是抖著身子,一直不張開嘴巴來;它照舊坐在那裏,痛苦地蜷攏了尾巴,扭歪著嘴臉,無神地眨眨眼睛,又把眼睛閉上了,好象在默默地說:“當然隨您的便!”

“吃吧,來!抓住!”這個無聊的地主反複地說。

“您把它折磨死了。”我說。

“那麼,讓它隨便吧!”

他踢它一腳。這條狗慢慢地站起來,掉落了鼻子上的渣子,十分可憐地、仿佛踮起腳尖似的走向前室裏去了。它的確是很可憐,陌生客人首次來到,主人就這麼欺負它。

通向另一個房間的門無聲地打開了,聶道比斯金先生笑容可掬地彎腰走出來。

我站起身子來回應了一下。

“不敢當,不敢當。”他說。

我們都坐下來。且爾托潑哈諾夫到旁邊屋子裏去了。

“您來到我們這地方一段時間了吧?”聶道比斯金用手蓋住嘴巴小心地咳嗽一下,語氣緩和地說起話來,出於禮貌,說話時把手指在嘴唇上沒拿下來。

“很長時間了。”

“唔,是的。”

我們靜默了一會。

“最近天氣很好,”聶道比斯金接著說,同時帶著深邃眼光看著我,仿佛天氣好是由於我的關係,“穀子可說得很對。”

我回應著,表示同意。我們又靜默了一會。

“邦捷列·葉列美奇的獵狗昨天追著了兩隻野雞,”聶道比斯金艱難地說,好象是想要使談話生動起來,“啊,很大的野雞。”

“且爾托潑哈諾夫先生的獵狗好嗎?”

“好極了!”聶道比斯金興高采烈地回答,“簡直是最棒的。(他向我移近些。)哎呀!邦捷列·葉列美奇真了不起!他隻要想到什麼,隻要知道什麼,立刻就做到,所有事都勁道十足。我告訴您,邦捷列·葉列美奇……”

且爾托潑哈諾夫走進屋子裏來了。聶道比斯金笑笑,沒吱聲,他用餘光指著他給我看,仿佛要說:“您自己瞧瞧就知道。”我們就開始談打獵。

“要不要把我的獵狗給您過目?”且爾托潑哈諾夫大聲說,不等我吱聲,就叫喚卡爾潑。

走進一個身材魁梧的小夥子來,這人穿著一件藍綠相間土布外套。

“吩咐福姆卡,”且爾托潑哈諾夫不停地說,“叫他把阿馬拉特和薩依加叫來,要莊重的,懂嗎?”

卡爾潑滿麵笑容地發出一個奇怪的聲音,就到外麵了。福姆卡來了,他的頭發梳得很整齊,衣服束得緊緊的,穿著高幫鞋,帶著幾條狗。我為了不失風度,對這些可惡的畜生讚賞了一番(波爾紮亞獵狗都是極其愚蠢的)。且爾托潑哈諾夫吐了幾口唾沫在阿馬拉特的臉上,然而這根本沒有使這隻狗得到一點兒欣慰。聶道比斯金也從後麵撫摸著阿馬拉特。我們又開始閑聊。且爾托潑哈諾夫的語氣漸漸地變得很隨意了,不再猙獰可惡,他臉上的表情轉變了。他望望我,又望望聶道比斯金……

“噯!”他大聲叫起來,“怎麼讓她獨自坐在那裏?瑪霞!喂,瑪霞!到這裏來。”

隔壁房間裏有人響動的聲音,但是無人說話。

“瑪——霞,”且爾托潑哈諾夫又熱情地叫一聲,“到這裏來,沒有關係的,不要怕。”

門慢慢地開了,我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子,身材嬌好,有一張茨岡人的較深的臉、一對黃褐色的眼睛和一條秀麗的辮子,整潔的牙齒在豐滿紅潤的嘴唇裏麵閃閃發光。她身上是一件白色的連衫裙,戴著一個紅色的披肩,緊靠胸部的地方用一隻金別針別著,這披肩把她的纖麗而壯健的手臂遮住了很多。她帶著村野女子的緊張的神情向前跨了兩步,站定了,低下了頭。

“我來說一下,”邦捷列·葉列美奇說,“說她是我愛人,又不是愛人,但是幾乎同妻子一樣。”

瑪霞不好意思了,忸怩不安地微笑一下。我向她禮貌地鞠一個躬。我很欣賞她。纖細的鷹鼻和張開的漂亮的鼻孔,高高的眉毛的美妙的輪廓,蒼白而 有形的麵頰——她的全部相貌表現出一種任性的熱情和不屑一切的勇敢。盤好的辮子下麵有兩排烏黑的短發在寬闊的頸子上一直伸向下麵——這是血統和力量的特征。

她走到飯桌旁邊,坐下了。我不應該增加她的困窘,就同且爾托潑哈諾夫開始聊天。瑪霞微微轉過頭來,偷偷地、羞怯地、不好意思地向我瞅了幾下。她的眼光像蛇舌一般閃耀著。聶道比斯金走近她身旁,在她耳朵邊輕聲地說了幾句話。她又微笑了。她笑的同時微微皺著鼻子,翹起上嘴唇,好象她臉上顯出一種又像貓又像老虎的表情。……

“啊,你是含羞草。”我心裏琢磨,就也偷偷地觀察她那美妙的身軀、凹進的胸部和生硬而敏捷的動作。

“喂,瑪霞,”且爾托潑哈諾夫問,“可以拿點食物出來招待客人吧,啊?”

“我們有果醬。”她答道。

“好,把果醬拿來,同時拿點燒酒來。喂,瑪霞,你聽我說,”他在她背後叮囑,“把六弦琴也拿來。”

“要六弦琴幹嘛?我不唱歌。”

“為什麼呢?”

“不願意。”

“哎,不會,你會願意的,但是……”

“什麼?”瑪霞馬上皺攏了眉頭問。

“隻要請求你。”且爾托潑哈諾夫停頓了一下,不免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啊!”

她走出去了,過了一會就拿了果醬和燒酒回來,同樣坐在窗子旁邊了。她的額上還瞧見一條皺紋,兩條眉毛有時抬高,有時下沉,好像黃蜂的觸須。……讀者觀察過嗎,黃蜂的臉是多麼可惡?“唔,”我想,“暴風雨快到了。”談話不接氣了。聶道比斯金沒吱聲,勉強微笑著。且爾托潑哈諾夫上氣不接下氣的,臉色通紅,瞪著一雙眼睛。我正要走了。……瑪霞突然起身,豁地一下把窗子打開,探出頭去,怒氣衝衝地喊一個外麵的農婦:“阿克西尼亞!”那農婦受了驚嚇,想轉過身來,沒想到滑了一腳,啪的一聲沉重地摔了一跤。瑪霞伏在桌上,哈哈大笑起來,且爾托潑哈諾夫也笑了,聶道比斯金歡呼起來。我們大家來了興致。一個閃電,雷雨就過去了……空氣又變新鮮了。

過了半個鍾頭以後,誰都不知道我們了,我們像小孩一般嘻鬧。瑪霞最會戲耍,且爾托潑哈諾夫貪婪地望著她。她臉色發白了,鼻孔放大,眼睛一會兒精神煥發,一會兒萎靡不振。這鄉村野女子玩得入迷了。聶道比斯金拖著他那兩條小豬蹄在她後麵尾隨著,仿佛雄鴨追趕雌鴨似的。連文左爾也從前室中的板凳底下鑽過來,在門口站了一會,看看我們,突然跳起來,吠叫起來。瑪霞飛奔到其它屋子裏,拿來了六弦琴,從肩上卸下披肩,飛快地坐下來,擺好姿勢,唱起茨岡歌曲來。她的聲音響亮而驚恐,好像一隻有碎縫的玻璃鈴;歌聲一會兒激昂起來,一會兒又低沉下去……使人聽了心中感覺又美妙,又害怕。“啊,燃燒吧,快點!……”且爾托潑哈諾夫跳起舞來了。聶道比斯金合著拍子,走著小步子。瑪霞舞動起來,仿佛火裏的樺樹皮一般,纖細的手指在六弦琴上熟練地移動,淺黑色咽喉在雙重的琥珀項鏈底下一點一點地一起一伏。有時她突然不動彈了,困倦地坐下來,好象不願意地彈撥著弦線。這時且爾托潑哈諾夫站定了,隻是聳動著肩膀,在原地踩著腳站著;聶道比斯金頭搖得像波浪鼓。有時她又瘋狂似的迸出歌聲,搖擺身子,突出胸脯,同時且爾托潑哈諾夫活蹦亂跳,高高地跳得幾乎碰著天花板,他像陀螺一般旋轉,嘴裏喊著:“快!”……

“快,快,快,快!”聶道比斯金催促。

到了深夜,我才離開貝鬆諾夫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