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絕望地搖搖頭,胸部痛苦地挺起來又低下去。
“可是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他死在這裏,”阿爾達裏翁·米海勒奇大聲說,“弟兄們,把那邊馬車上的席子拿來,讓我們把他送到醫院裏去。”
有兩三個人跑去拿席子。
“昨天……我向塞喬甫的……葉菲姆……”這個將死的人語無倫次地說,“買了一匹馬……付了定錢……這馬是我的了……也把它……交給妻子……”
農人們把他放到席子上去……他像中了槍的鳥一般全身顫抖起來,接著就挺直了。……
“死了。”農人們細聲地說。
我們默默地騎上馬,離開了那片樹林。
可憐的馬克西姆的死,讓我陷入了沉思。俄羅斯的農人死得很怪異!他們臨終前的心境,既不能說是無動於衷,也不能說是遲鈍。他們就像行儀式一般地死去:冷靜而簡單。
幾年之前,在我的另一個鄰居的村子裏,有一個農人在烤禾房裏被火燒壞了。(他差點被燒死在烤禾房裏,幸好一個過路的市商費力地把他拉了出來:這市商先把自己的身子用一桶水浸濕,然後跑去弄開了正在燃燒的屋簷底下的那扇門。)我到他家裏去看他。屋子裏很陰暗的,氣悶得很,而且充滿煙氣。我問:“病人在哪裏?”
“在那邊,先生,在炕上。”一個傷心欲絕的農婦拉長了聲音對我說。
我走近去,看見這農人躺在坑上,身上蓋著一件皮襖,正在費力地喘息。“你感覺如何?”
病人在炕上動了動,想坐起來,但是全身燙傷,就要不行了。“躺著吧,躺著吧,躺著吧……怎麼樣了?嗯?”
“很不好。”他說。
“你痛嗎?”他沒有回答。
“你需要什麼嗎?”他也沒回答。
“要不要拿點茶給你?”
“不要。”
我走開去。坐在板凳上了。坐了一刻鍾,坐了半小時——屋子裏特別寂靜。在屋角裏,聖像底下的桌子附近,躲著一個五歲模樣的小姑娘,在那裏吃麵包。母親有時訓斥她。前室裏有人在不時地走著,敲響聲音,談話;弟媳婦在那裏切白菜。
“唉,阿克西尼亞!”突然病人說話了。
“怎麼了?”
“給我點克瓦斯。”
阿克西尼亞拿了點克瓦斯給他。然後又是一片寂靜。
我壓低聲音問:“給他行過聖餐禮了嗎?”
“行過了。”
這樣看來,一切都準備好了,隻是等死。我控製不住,就走了出去。……
後來我又想起,有一次我到紅山村的醫院裏去拜訪我所認識的助醫卡比東——一位熱心的獵人。
這醫院原來是地主邸宅的廂房;這醫院是女地主親自創辦的,也就是,她吩咐在門框上麵釘一塊淺藍色的板,板上寫著白色的字“紅山醫院”,然後親手交給卡比東一本很漂亮的冊子,是用來登記病人名字的。這本冊子的首頁上,由這位慈善的女地主的一個阿臾奉承的奴仆題著如下的詩句:
Dans ces beaux lieux,où règne l’allégresse,
Ce temple rut ouvert par la Beauté;
De VOS seigneurs admirez Ia tendresse,
Bons habitants de Krasnogoriè!
另外一位紳士在底下加了一句:
Et moi aussi j'aime la nature!
Jean Kobyliatnikoff
助醫用自己的錢買了六張床鋪,希望能夠順利地醫治上帝的子民們。除去他,醫院裏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患神經病的雕刻師巴維爾,另一個是擔任廚娘職務的、一隻手殘廢的女人——美麗基特利薩。他們兩人負責調製藥劑,把藥草弄幹或浸濕,他們還治好了患熱病的人。患神經病的雕刻師鬱鬱寡歡,很少說話。到了夜裏就唱關於“美麗的維納斯”的歌,然後走到每一個過路人麵前去,要求那人同意他同早已死去的馬拉尼亞姑娘結婚。那個手臂殘廢的女人打他,要他看守吐綬雞。有一次我去拜訪助醫卡比東。我們坐下來剛開始談到我們最近一次的打獵,忽然一輛大車開進院子裏來,拉車的是一匹磨坊主特有的、異常肥胖的瓦灰色的馬。車子裏坐著一個身穿新上衣、胡須雜色、健壯的農人。
“啊,華西裏·德米特利奇。”卡比東從窗子裏喊出去,“歡迎……”
然後他壓低聲音對我說:“這是留波夫希諾的磨坊主。”
這農人哼哼唧唧著下了車,走進助醫的房間裏,抬頭找尋聖像,畫了十字。
“怎麼樣,華西裏·德米特利奇,有什麼新聞嗎?……你是不是不舒服啊,你的臉色不太好呢。”
“是的,卡比東·蒂莫費奇,我有點不舒服。”
“怎麼了?”
“是這樣的,卡比東·蒂莫費奇。最近我在城裏買了幾個磨石,載回家來,把它們從車子裏搬下來的時候,可能太用勁了,隻覺得肚子裏一震,好像斷了什麼東西……從那以後就不舒服。今天就特別不舒服。”
“嗯,”卡比東應著,嗅了嗅鼻煙,“這是疝氣病。你這病了多久了?”
“已經第十天了。”
“第十天了?”(助醫從牙齒縫裏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
“讓我檢查檢查。”
“唉,華西裏·德米特利奇,”終於他說,“我同情你這可憐的人,你這件事不太好啊,你這病得很厲害,住我這裏吧,我一定盡我的力量,不過我可不敢擔保。”
“那麼厲害嗎?”吃驚的磨坊主似乎不太相信,喃喃地說。
“是的,華西裏·德米特利奇,很厲害。你如果提前兩天到我這裏來,就沒事,馬上就會痊愈,可是現在已經發炎,眼看就要變成脫疽了。”
“不是真的吧,卡比東·蒂莫費奇。”
“我對你說的都是真的。”
“怎麼會這樣呢!(助醫聳一聳肩膀。)我難道為了這點小事會死嗎?”
“我可沒說啊……隻是請你留在這裏。”
農人沉思起來,看看地上,後來又看著我們,搔搔後腦,就伸手去拿帽子。“你要去哪兒呀,華西裏·德米特利奇?”
“去哪兒?還會上哪兒去呢,既然病這麼重,也隻能回家去。事情已經這樣,應該去安排一下。”
“你這樣會害了你自己的,華西裏·德米特利奇,得了吧。我剛剛還在奇怪,你怎麼會來這裏?留下來吧。”
“不,老兄,卡比東·蒂莫費奇,如果要死,就得死在家裏;死在這裏怎麼行——誰知道我家裏會發生什麼事情。”
“病情怎麼樣,現在還不能確定,華西裏·德米特利奇……病肯定是危險的,很危險的,毫無疑問……因此你應該留在這裏。”
(農人搖搖頭。)“不,卡比東·蒂莫費奇,我不能留在這裏……頂多請你開一個藥方也就是了。”
“僅僅吃藥沒有用的。”
“我說過了,不能留在這裏。”
“那就隨便你吧……以後可別怪我啊!”
助醫從冊子上撕下一張紙來,開了個藥方,還叮囑他還應該做什麼事。農人拿了藥方,給了卡比東半個盧布,走出房間,坐上車去。“再見了,卡比東·蒂莫費奇,原來要是有什麼對不住的地方,請多多原諒,萬一發生什麼事情,請你照顧我的孤兒們……”
“咳,留下來吧,華西裏!”
農人沒有說話,隻是搖搖頭,用韁繩把馬打一下,就駛出院子了。我走到街上,在後麵目送他離開。道路泥濘而且崎嶇,磨坊主謹慎地、從容不迫地駕著車,敏捷地駕駛著馬匹,還同碰到的人打招呼。……第四天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