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
人物/華人群英譜
作者:江振誠
●兩個畢業典禮
有天晚上,我的私人手機鈴聲響起,“晚安,Chef André嗎?”電話的另一端,對方以流利的法語打招呼。手機上沒有來電顯示,但知道這支電話號碼的都是一些熟識的朋友。
“是的,晚安。”我習慣性地也轉換成法語回答。此時正在廚房裏準備上菜的我,忙碌到根本沒有多餘心思去想話筒另一端到底是誰?
“我想訂位,六個人,今天晚上。”對方很簡潔地說出需求。
“今天晚上?”咦,這口氣很熟悉,是哪個老朋友呢?我一邊指揮出菜,一邊查看外場來客用餐狀況,並且快速翻閱訂位表,“你稍等我一下!”
“喔,可以、可以,正好有一桌空出來!你什麼時候到?”我一邊回答一邊確認前場客人用餐的情況,有桌客人用餐已經快接近尾聲,忙碌讓我一時半刻還想不起電話那端的朋友到底是哪一位。
“三十分鍾後!”
“三十分鍾,OK!請問您的大名?”我準備把客人的名字先登記下來。
“我,Jacques啊!”電話那端傳來頑皮笑聲。
“Chef!”我驚訝得大叫!“Chef Jacques!你在哪裏?還在法國嗎?”我的音調忍不住提高起來。
“我剛下飛機,現在在新加坡機場,正要坐車趕到你那裏!”Jacques笑著掛了電話。
感官花園的兩位主廚Jacques和Laurent兩兄弟雖然是雙胞胎,個性卻是南轅北轍。哥哥Jacques輕鬆幽默,很愛開玩笑,因此我內心仍存著一絲懷疑:是真的嗎?Jacques真的來新加坡嗎?我實在太驚訝了!
這是在三年前,我回到新加坡經營“JAAN Par André”的某一天,突然接到一通意外的訂位電話,就是這通電話,讓我獲得法國料理“出師”最寶貴的肯定!
“要做什麼給他們吃呢?要做什麼、要做什麼?”嘴裏一直叨念不停,我平日的冷靜瞬間消逝無蹤,這下子換我緊張了!半小時後,他們來了!懷著前所未有的忐忑心情,我做了一套菜給主廚品嚐。
從廚房向餐廳觀望,確定他們用完最後一道餐點之後,我馬上走出去。“Chef,今天吃得還可以嗎?”我強作鎮定地問道。
我仍然清楚記得那時候的感覺。我和Jacques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麵。事實上,當我仔細回想過去十幾年,他其實從來沒有吃過真正屬於我的菜。以前我所做的,都是他們兄弟兩人的料理,由他負責開菜單,他指定這道菜要搭配什麼,我完全遵命。我對他的料理幾乎倒背如流,他喜歡的東西是什麼,不喜歡的東西是什麼,哪種調味料要特別加重,鹹淡的掌控為何……我可以說是了若指掌。如果要做他的料理,一點都難不倒我。
但是我從來沒有在他的麵前做屬於我自己的料理,他當然也從未吃過。這是第一次,他所品嚐的,完全是以我的想法做出來的料理——這就像是關乎我能不能從今天開始獨當一麵的畢業考!
Jacques慢條斯理地擦擦嘴,抬頭看看我,這短短一秒鍾,宛如等候了漫長一世紀的宣判。“André,今天晚上的每一道菜,我完全看不到我的影子!”他微笑地看著我。
這簡短的一句話,勝過所有的榮譽與獎章,是對我最大的肯定!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畢業了”!
●餐桌上的美味關係
我們全家人聚在一起的美妙時刻,都在餐桌上。美味的料理,就是把我們一家人聯係在一起,最重要的媒介。
印象中,每次到了吃飯時間,餐桌上總是堆滿一道道菜肴。媽媽會針對每個人的喜好和口味,烹調出不一樣的菜色,滿足飯桌上的每一張嘴。一頓飯,五個人,端上桌的,雞、豬、牛、羊、魚蝦貝類,蒸煮炒炸,湯湯水水應有盡有。別人家是四菜一湯,我家應該是八菜一鹹湯一甜湯吧!記憶裏的那張餐桌,擺的幾乎都是大魚大肉,感覺像永遠都吃不完的滿漢流水席。
除了家裏的料理,媽媽做給小孩的便當更是和別人不一樣。也因此從上幼稚園開始,一直到小學、初中,中午的吃飯時間總是我最期待的時光。同學們多半貪圖方便,在學校訂營養午餐。少部分的人則會帶家裏做好的冷便當,上學送到學校廚房蒸熱吃。
我總是班上唯一的例外。媽媽從不讓我們家的小孩帶冷便當上學,她總是自己親手現做便當。她看準時間現炒、現盛,每日準備不同的菜色,再將熱騰騰的料理放進便當盒,而且是飯菜分離,加上湯、冷菜和水果,通常都需要用到四、五個盒子。然後再騎摩托車把便當載送到學校門口,讓我們家三個小孩能在午餐時刻,享用到“廚房直送”最新鮮美味的現做熱便當。
便當盒裏的飯是剛煮好的,菜是現炒現煮剛起鍋的,完全跟餐廳大廚剛炒出來的一樣鮮美。我的便當是兩大組合便當,一個便當盒大約又是一般學生便當盒的兩倍高,兩個便當盒盛裝的飯菜,大概就是三人食用的學生午餐份量。
同學於是笑稱我是“便當王”、“大胃王”,剛開始我常向媽媽抱怨,“可不可以不要帶這麼多菜,根本吃不完!”
媽媽總是笑著回答我,“你吃不完沒關係啊,可以跟其他同學分著吃。”從小在吃的方麵,我從來沒有羨慕過別人,我甚至很得意,在口腹的滿足感上,我始終比許多人都來得幸福。
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自然深植了“料理是一種分享”的印象,而這也形成往後我對食物、料理的高標準要求。我想,我對吃的堅持,應該從小時候就被潛移默化了吧。借著食物,媽媽傳遞對家人的關愛照護,也悄悄在我心中,播下對料理無盡熱忱的種子!
●美麗的機緣
讀初中時,我的成績並不是很好。於是我便聽從嬸嬸的建議報考淡水商工。當時我並不知道,選填科係那天,竟然是扭轉我的人生一個重要的日子!
選填誌願的方式是這樣的,大家一起排隊,分數高的優先撕榜,如果心中理想科係的名額滿了,就要趕緊換另一個科係。我忐忑不安,跟著人群排隊,一看哪個科係比較有希望,就趕緊“卡位”。
那一年,台灣的餐飲教育才剛起步,餐飲科在當時並不是很普及的科係,所以填選的人並不多。到了最後餐飲科也突然熱門起來,湧入了排隊人潮。“完蛋了,應該沒有我的分……”
此時,招生老師計算最後的名額,“一、二、三……對,同學,就是你,到你為止!”老師指著我的那一刻,我的心緊張得跳個下停,“啊,點到我了!”我看到老師露出微笑,仿佛
幸運之神的喝彩,那幅景象至今仍清晰烙印在我的腦海裏。那一年,我是全校倒數第三個進入淡水商工的學生。
●法國餐廳初體驗
當時在台北火車站對麵的希爾頓飯店成了我的打工首選,這家飯店就是現在的“凱撒大飯店”,被列為區域型三星級飯店。在當時,西式餐廳當中水準最高的,仍屬五星級的希爾頓。
很多人都說找工作很困難,但是我的做法卻很簡單,就是直接“長驅直入”。小小年紀的我膽識十足,直接進入飯店,走到櫃台,不囉嗦、不猶豫,坦誠向服務台人員詢問:“我想要找工作,很希望在這裏工作,請問有沒有機會?”
毛遂自薦進入希爾頓飯店後,在那裏工作了一年。升高二時,位於民生東路、敦化南路金融商圈精華地段的西華飯店全新開幕,它是第一家由台灣人經營的五星級商務飯店,房間數雖然隻有三百多間,但整體風格精致典雅。
“為了讓自己的學習更上層樓,我希望可以進入這個更棒的環境,拓寬自己的視野!”於是我很快地去自我推薦。前去應征西華飯店時,麵試官是一個名叫Richard的行政主廚,是個瑞士人。Richard看了我的履曆,然後用很犀利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一番,“你想應征什麼職位?”
“什麼職位都沒關係!”我坦白說。
“期望的待遇呢?”Richard再問。
我目光堅定地看著Richard,清楚地說,“我不在乎薪水,你們能給多少就給多少,我隻要求能在法國餐廳工作。”
“What?!”Richard吃驚地瞪大眼睛看我。他注視我幾秒,然後緩緩開口,“我們的工讀薪資是一個月六千塊。不過目前法國餐廳沒有職缺,你願不願意先待在意大利餐廳,等法國餐廳一有空缺,你馬上轉調?”
“OK,沒問題!”我很快回答。
他笑了笑,“你什麼時候可以來上班!”
“明天!”
“好,歡迎你成為西華的一員!”Richard向我伸出大而有力的手。我也伸出雙手向Richard致意,“謝謝,這是我的榮幸!”
這場麵試不到五分鍾就結束。第二天,我換上新製服,展開西華飯店意大利餐廳“TOSCANA”的打工新生活。
●最年輕的法國餐廳主廚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比別人聰明或比別人能幹,“勤能補拙”是我從小到大奉行的唯一真
理。“願意花多少時間,就會培養多少能力”、“世界上沒有天分這種事,隻有努力、再努力而已”,這些被年輕人看作是“老掉牙”的勵誌條文,就是我打開成功之門的鑰匙。
高中時期,我的工讀生活幾乎全年無休,父母親很支持我,我也不以為苦,覺得理所當然。
當進入新的工作環境,我習慣先觀察廚房、餐廳裏每個人的工作內容,積極了解廚房的結構,有幾個小廚師、領班、副主廚、主廚等等。再把每個人的職位和工作內容詳盡列表。接下來用check list的方式,學習並完成所有關於廚房的“每一件事”。為了在最短的時間之內熟悉工作內容,我常常在心裏暗自盤算,達成每個任務,需要花多少時間,這個被我稱之為“階段式成功”的方法,讓我每到一個新環境都能及時上手。
這個自我磨練出來的一套學習成長訓練,推動我深入了解廚房每一個職位的工作內容,照著腦海建構的階段藍圖,下一步的方向自然格外清楚。也就是說,如果我能把上司的工作內容都學會了,當然我就有機會可以勝任上司的工作!
而我這份堅持換來的結果是,隻要上頭主管一休假,主廚馬上就指著我大聲說道:“André,你來接替這個位置!”
“是,Chef!”我總是牢牢抓住這些機會!
回想起來,那份帶著傻氣的堅持也許是正確的。20歲以前,我憑著一股執著戴上廚師帽。20歲那年,這股執著又為戴著廚師帽的我圓了第一個夢——當上西華飯店法國餐廳主廚。這個位置,讓我創下台灣餐飲史上“最年輕法國餐廳主廚”的紀錄。
●雙子星初邂逅
打從開始學習廚藝,我就對料理界維持著高度的關注。
有關料理界的脈動,當時隻要有人提得出問題,我幾乎都能回答。
一天,行政主廚來到我麵前,“André,我們這次想再邀請米其林三星主廚到飯店客座表演,你一向消息靈光,有沒有合適的建議人選?”
“感官花園(Le Jardin des Sens)的雙胞胎主廚雙子星兄弟如何?他們可是米其林史上最年輕的主廚!”
“喔!這樣啊!”行政主廚露出感興趣的眼神。
“嗯,他們才32歲就拿到米其林三星,是米其林史上最年輕的主廚,今年應該也隻有34歲吧。”我對兩人的背景與經曆再做補充介紹。
雙子星兄弟當時在法國紅遍半邊天,他們位於南法蒙佩裏耶的感官花園天天爆滿,但台灣料理界對他們仍然很陌生。我之所以大膽提出這個建議,是因為雙子星兄弟已經在1998年的米其林評鑒中得到最高三顆星的評價,算是最紅的兩個“巨星”。
飯店很快發出邀請函,隨後不久,我們收到令人興奮的回音,雙子星兄弟答應來台灣表演。因為雙子星兄弟是我提議的人選,理所當然,接機招待的重要任務就落在我身上。
飛機準時抵達,同事拿著歡迎名牌。我的心隨著入境大廳自動門的開開合合撲通、撲通地跳動著。突然,入境大門頂上的監視熒幕出現熟悉人影,兩個麵貌相仿、一眼可以看出應該是雙胞胎兄弟的兩個外國人,神情怡然地出現在入境的熒幕上。
“真的是他們嗎?”我不可置信,兩兄弟都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褲、帆布鞋,一隻手拿著護照,提著一隻小包,另外一隻手瀟灑地插在牛仔褲口袋裏,就這樣輕鬆出關。我來來回回搜索好幾次,怎麼看就是看不到他們有帶其他大件行李。
他們灑脫的態度,如果不說他們是米其林大廚,還以為他們是要來台灣度假的外國觀光客,這種裝扮一點也不像印象裏的米其林三星大廚,反差實在太大了!“難道是我看走眼了嗎?”我心髒撲通、撲通好像快跳出了胸口,“到底是不是他們呢?”
“Bonjour(早安),你是André?”兩兄弟看到了舉牌,笑盈盈地走過來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