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從“文不換武”現象看北宋社會的崇文抑武風氣(1 / 3)

摘要:北宋時期,在政壇上存在著突出的“文不換武”現象,即文臣一般不願改換武職,武將又通常難於躋身文官之列。於是,不僅昔日“出將入相”之說在北宋消失殆盡,而且士人群體也遺棄了“投筆從戎”的觀念。這一現象之所以能夠產生,完全在於宋初以來不斷壓製、歧視武將和過度抬高文官地位的結果。由此,遂加劇了當時社會中“重文輕武”風氣的流行。

中國自古以來便有“出將入相”之說,文臣改任軍職、武將轉為文官的現象不足為奇。如:西漢大將周勃以主管軍事的太尉之職轉任丞相,唐初宰相徐世?幾度出為統兵大總管等等。在戰爭年代,特別是民族危亡之際,文人身上還會迸發出“投筆從戎”的豪情壯氣,如唐詩所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到北宋時期,社會上卻長期存在著文官不願改任軍職、武將罕有轉為文臣的現象,文武之間換職出現了相當大的障礙。這一現象無疑是引人深思的社會史問題。遺憾的是目前國內外學界尚未有專論,惟有寧可先生的《宋代重文輕武風氣的形成》(載於《學林漫錄》第3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黃寬重先生的《中國曆史上武人地位的轉變:以宋代為例》(載於《南宋軍政與文獻探索》,台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90年版)兩文對此問題有所涉及,但無全麵論述。本文試就這一問題展開探討,希冀有助於加深宋代社會政治史的研究。

有關北宋時期“文不換武”的記載相當多,試先列舉幾個文官不願轉換武官的代表性例證如下:

其一,開寶五年冬,宋太祖有鑒於因西川武將處置不當,而引起農民起義、士兵造反不斷的局麵,便考慮派遣懂軍事的文臣前往管軍。太祖問宰相趙普:儒臣中有無“武勇兼濟”者?趙普遂推薦左補闕、知彭州辛仲甫,認為其“膽辨宏博,縱橫可用”。於是,太祖當即將辛仲甫改換武職,任命為西川兵馬都監,同時令辛氏進京接受考察。

從史料記載來看,辛仲甫算得上是一名難得的人才。他出身於五代時文官之家,自幼好學,具有相當的文化素養。後周時,辛仲甫進入武定節度使郭崇幕府。宋朝建立後,他繼續在郭氏手下任職。辛仲甫精於吏事,多次妥善處理了疑難案件。宋初,郭崇遭人誣陷,太祖派人前來查驗。郭崇接受辛仲甫的建議,冷靜配合朝廷使者,遂幸免於難。更難得的是,辛氏作為一名文官,其武功竟然超群。據說,他初投軍時曾向郭崇學習射箭,但以後郭崇在射術上反要拜他為師。如此一來,辛仲甫在當時文臣中便頗有一些武名。辛仲甫入京後,宋太祖親自在宮中對其進行測試。史稱:辛仲甫手持“勁弓”,毫不費力就射中靶心。他又穿戴全副堅甲,行走如披“單衣”。太祖對辛氏的武功大加讚賞,便鼓勵他認真對待軍職,以後可授與刺史之位。然而辛仲甫卻深感遺憾,他向太祖委屈地申辯道:“臣不幸本學先王之道,願致陛下於堯、舜之上。臣雖遇昌時,陛下止以武夫之藝試臣,一弧一矢,其誰不能?”表達了他鍾情文官、輕視武職的心情。太祖隻得加以勸勉:“果有奇節,用卿不晚。”辛氏隻得悻悻地走馬軍營。但以後,他卻仍然轉回文官隊列。

其二,宋真宗鹹平時,陳堯谘狀元及第,名噪一時。此後,其仕途頗暢,屢遷至工部侍郎、權知開封府、翰林學士。據記載,陳堯谘不僅文辭出眾,而且在射術上有名於當世,有“小由基”(春秋時著名射士名養由基)的佳號。“澶淵之盟”以後,宋遼雙方保持來往,但遼使到開封後,常挾能騎善射之長蔑視宋朝。真宗為了挽回臉麵,也打算在文臣中尋覓“善弓矢、美儀彩”者,以陪伴對方出入靶場。於是,有人就推薦了陳堯谘。真宗有意讓陳氏轉為武職,便托人給他帶話:“陳某若肯改武,當授節鉞(即節度使)。”按:節度使為當時武將最高軍銜,俸祿甚至優於宰相。但當陳堯谘將此事稟告其母後,陳母大怒,一麵杖打其子,一麵憤憤地責備道:“汝策名第一,父子以文章立朝為名臣,汝欲叨竊厚祿,貽羞於閥閱,忍呼?”此事遂寢。

宋仁宗天聖時,由於陳堯谘與執政大臣不和,遭到謗言。結果,“方以詞職進用”的陳氏,突然被宣布改為與原官地位差不多相等的宿州觀察使的武職,調任知天雄軍。這顯然屬於排擠貶逐之舉,自然引起狀元出身的陳氏的強烈不滿。史稱:“堯谘內不平,上章固辭。”垂簾聽政的劉太後為了安慰他,特親自加以召見,“敦諭之”。陳堯谘無奈,隻得屈從。後其雖官至節鉞,卻終於未能像兩位乃兄那樣步入中書,隻能抱恨死於地方衙門。值得注意的是,陳堯谘晚年性情極為暴躁,所謂“多暴怒”,動輒便對屬下揮舞大棒。這又很可能是其極度失意情況下宣泄積怨的一種表現。

其三,宋仁宗慶曆中,左司郎中、龍圖閣直學士範仲淹與文臣韓琦、龐籍及王沿共同主持西北四路對夏戰事。也許是出於鼓勵軍隊士氣的考慮,宋中央突然下令,將範仲淹等四位文官統帥的文職同時改為屬於武職的觀察使。範仲淹接到這一任命後,上書堅決辭之。他向皇帝這樣說道:“觀察使班待製下,臣守邊數年,羌人頗親愛臣,呼臣為‘龍圖老子’。今退而與王興、朱觀(二人均為觀察使銜帶兵將領)為伍,第恐為賊所輕”。史稱其言辭“甚切”。由此可見,即使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範仲淹,雖勇於指揮作戰,但也不願充任武職。繼範氏之後,龐籍和王沿也先後上表堅辭,“不肯拜”。當時唯有韓琦接受了任命,他在給天子的上啟中表示了忍辱負重的意思:“雖眾人之論謂匪美遷,在拙者之誠獨無過望。蓋以寇仇未殄,兵調方興,宵旰貽憂,廟堂精慮,使白衣而奮命尚所甘心……”。不久,宋仁宗隻得又恢複了四人原來的文職。無獨有偶,據《宋史?張旨傳》記載,當時一名叫張旨的地方官堅守城池,打敗了西夏軍。事後,範仲淹、歐陽修等人推薦其“鷙武有謀略”,宋廷遂改任其為武職,但張氏同樣“固辭”,此事隻得作罷。

其四,宋哲宗元?時,蘇軾曾幾次向皇帝舉薦一名“不幸”淪為武職的文士。據蘇軾的奏文可知,有一位名叫何去非的文人,在先朝曾六次落第。元豐五年,才以特奏名的途徑通過了省試。何氏雖屢挫於科場,但卻飽讀兵書,善於論軍談兵。在最後殿試時,宋神宗對其兵學見識頗為欣賞,便問他可否充任武職。何去非“不敢違聖意”,遂被迫接受了右班殿直、武學教授之職。以後遷至武學博士,先後著有《何博士備論》、《司馬法講義》及《三略講義》等兵書。蘇軾與何氏相識後,歎服其才學,認為其識度高遠,有補於世,於是在元?四年初向哲宗上奏推薦何氏。蘇軾在上奏中稱:何去非“雖喜論兵,然本儒者,不樂為武吏”。蘇軾建議允許其換為文資,仍做太學博士,“以率勵學者,稍振文律”。以後,在蘇公的關心下,何去非雖轉為文資性的承奉郎,但畢竟因為有武職出身的背景,所以被差遣到徐州任州學教授,官職明顯降級。如蘇軾所說:“比於博士,乃似左遷”。次年十月,蘇軾再次上奏替何氏鳴不平,希望朝廷能重用何去非這樣的有用之才。然而,以兵學見長的何去非最終不過做到州通判之類的地方官。諸如此類記載,在北宋可謂不勝枚舉。

從以上幾例可以看出,北宋文臣中普遍存在著以從軍為恥的觀念,少有願意改換武職者。更有意思的是,景德初,尚書左丞陳恕臨終前因為其長子曾私用了自己的錢財,為了發泄不滿,竟向真宗訴說不肖之子常與無賴交友,又好習武,所以請求將其黜為外地軍官。不過,真宗考慮到丞郎以上文臣子弟不宜淪為軍伍,還是授以陳恕之子外州司馬之職。

就北宋一百六十多年的曆史而言,不能說沒有接受,甚至主動要求換武的文官,但有關這方麵的記載既不多見,其結局又常常相當淒慘。如:

其一,宋初文壇俊傑柳開,雖以進士出身入仕,但因性情豪爽,厭煩地方官的案牘瑣事,遂在太宗朝上書要求進入軍旅,報效沙場。於是,柳開由殿中侍禦史的文職改換為崇儀使的武職,一度到河北前線任職。然而,以後柳開卻難以施展抱負,隻能輾轉、困頓於地方,最終死於七品如京使的武職之位。不僅如此,柳氏因為有了從武的經曆,最終還在士大夫筆下留下了嗜殺,甚至喜食人肝的傳聞。

其二,宋仁宗登基初,先朝強於吏才的吏部侍郎、三司使李仕衡,官拜尚書左丞。但李氏因年高且患足疾,難以繼續擔當重任,不久便被改為同州觀察使的武職,出知陳州。之後,李仕衡受到女婿、樞密使曹利用獄案的牽連,被貶為左龍武軍大將軍的閑職,遭到分司西京(洛陽)看管的下場,抑鬱而終。

其三,天聖時,工部尚書、翰林學士承旨兼侍讀學士李維在使遼期間,曾奉遼帝之命即席而就《兩朝悠久詩》,頗得對方的讚賞。還朝後,仁宗依慣例欲擢李維為樞密副使。但有人指責李維在遼國寫詩時“不當自稱小臣”,有辱本朝體麵。結果,李氏僅得到刑部尚書的虛銜。史稱:李維在翰林之位上任職已久,“厭書詔之勞”。加上遭到此次意外打擊,心灰意懶,便拒絕接受新頭銜,而援引昔日李士衡故事,要求改換武官。李維遂出為相州觀察使。不料,李氏換武的任命公布後,立即引起了一片非議。有言官上奏彈劾道:李維“以詞臣求換武職,非所以勵廉節”。按:北宋觀察使雖名位不顯赫,更無實權,但俸祿卻不薄。如李維所任翰林學士承旨的官職,月俸錢不過120貫,而觀察使的月俸錢則為200貫,其俸祿與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基本相同,這種俸製規定是宋初收兵權時給武將的一點經濟補償。所以,身居清華之位的李維仕途受阻後,轉求觀察使的舉動,雖在情理之中,卻不免遭到文臣的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