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認識他,你?”“不認得。”她說。“那麼你要跟他說什麼事情?”

她忽然下了決心,站起來跑到老板娘坐鎮的櫃台跟前,取了一隻檸檬果把它破開,向一隻玻璃杯子裏擠出了它的汁子,隨後又把清水裝滿了這隻杯了,末了遞給克洛斯:“喝了這個吧!”“幹什麼?”“先解解酒,之後我慢慢給你說。”

他聽話地喝了,用手背擦了自己的嘴角,隨後說道:“清醒了,你說吧。”

“我想跟你說點兒事情,不過你應當準許我不要跟他說曾經見過我,也不要對他說起你從哪裏知道的。你必須先發誓。”

他狡猾地舉起了手。“這個,我立即發誓。”“對著蒼天發誓?”“對著蒼天發誓。”

“既然如此,你將來就說:他的父親已經死了,他的母親也死了,他的阿哥也死了,三個人在一個月裏邊都害了腸熱症死了,那是1896年的1月,到現在是三年半。”

這時候,他也感到全身的血液正在往上湧,十分難過使得他有好長時間就是找不著什麼話來回答;隨後,他懷疑了,接著就問:“你確定這是真的?”“這確實是真的。”“你聽誰說的?”

她伸起兩隻胳膊摟著他的肩頭,睜起兩隻眼睛盯著他:“你應該發誓不能亂說。”“我發誓不隨口亂說。”“我是他的妹子!”

他不由自主說出了這個名字:“馬麗幾絲?”

她又開始盯著眼睛來觀察他了,隨後,由於一陣使人發狂的惶恐的刺激,一陣深刻的震撼的刺激,她很低地,好像含在嘴裏而沒有說出來的一樣吞吐地說:“噢!噢!是你,亨利?”他倆麵麵相覷地都不說話了。

在他倆的周圍,那些同來的船員一直狂吼一般唱著。酒盅兒,拳頭和鞋跟的聲音鬧出一種噪音,響應著那些疊唱的拍子,同時,婦女們的叫聲和男人們的喧囂狂吼混在一起。

他覺得她坐在他身上,渾身發燙,神情緊張,緊緊地摟著他,她是他的妹子!那時候,害怕有人聽見,他用很低很低的聲音,用那種低得連他自己也剛好勉強聽見的聲音說道:“丟人!我們都幹了些什麼好事喲!”

她眼眶裏馬上湧滿眼淚了,結結巴巴地說:“你說是誰的錯?”

但是他忽然問:“那麼,他們都死了?”“他們都死了。”“父親,母親和阿哥?”

“三個人在一個月中間,就像我跟你說過的一樣。我當時獨自一個人待著,除了一些破衣裳以外,我什麼也沒有了,因為我們欠了藥店、醫院和三樁埋葬的帳,那都是我用了家具去頂的。

“以後,我到加舍老板家裏做傭工了,你很清楚他,那個跛子。那一年我剛好滿十五歲,以前你走動的時候,我還不滿十四。他欺騙了我。人在年紀小的時候,總是有點傻的。隨後我又在到律師家裏做女傭了,他又誘惑了我,並且帶了我到皮利洛德那地方一間屋子裏。以後他就永不再來了;我過了三天餓著肚子的日子,後來找不到工作,我就像其他女孩子一樣來坐酒店了。我因此也看到了好多地方,我!唉!幾處髒地方!裏昂,卜克納,盧勒,富爾圖,撒拉科齊,底特,隨後彼德,直至現在!”

她的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潤濕了她的腮幫子,流到了她的嘴裏。

她接著說:“從前,我以為你不在了,你!我可憐的亨利。”

他說:

“我開始一點沒有認出是你,我。你以前是那麼瘦小,現在,這麼高大!但是你難道真的沒認出我,你?”

她做了一個失望的手勢:

“我看見的男人太多了,以至於他們在我眼睛裏好像全是一樣的!”

他始終睜大著眼睛盯著她的臉孔,受到了一種慚愧的情緒拘束,並且這情緒強烈得使他就像挨了打的孩子一樣老是想哭。他依舊抱著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雙手抱著她的脊梁,這時候他終於清醒地認識了她,認清了他這個妹子——以前他在各地海麵上飄蕩的時候,她正和那三個親人留在家裏。所以,突然用他那雙粗而且大的海員大巴掌抱住這個重新見到了的腦袋瓜,像我們吻著親骨肉一般開始吻著她了。隨後,一陣傷心的動作,一陣男人們的強烈嗚咽動作,長得就跟浪頭一樣翻騰,簡直就像一陣大醉中幹噎一樣升到了他的嗓子裏。

他支吾著說:

“你在這兒,原來你就在這兒呀,馬麗幾絲,我的小馬麗幾絲……”隨後,他忽然站起來,開始用一道震耳欲聾的聲音狂叫著,一麵舉起拳頭猛地砸在桌子上,使得那些震翻了的小玻璃杯子都打碎了。隨後他走了幾步,左右搖晃,伸長兩隻胳膊,撲倒在地下了。末了他在地下打滾了,一麵嚷著,一麵用四肢抽打著地麵,並且一麵發出好多像是臨終幹喘的怕人的呻吟。

所有他們的同伴都看著他大笑。“他不過是喝醉了。”有一個說。

“應當讓他睡一會兒,”另一個說,“如果他出去,有人立刻會把他抓起來!”

這時候,因為他身上還有零錢,老板娘就給了他一個床位,因此他那些醉得連自己都站不穩的同伴們,從那條狹窄的扶梯上麵,推拉著一直把他送到那個剛剛接待了他的女人的臥室裏,而那個女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靠著那張給他們做過犯罪現場的床鋪旁邊,一直陪著他哭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