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
“老祖宗,為什麼四嫂嫂要跪在那裏?”淵澤在房中用過晚飯,一路奔過來。
老祖宗正坐在桌前吃一碟糖蒸酥酪,見淵澤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將玉箸重重一放,道:“做什麼這般風火的?冒冒失失的毛病什麼時候改得了?”
淵澤臉上一皺,老祖宗複又笑了,拉過淵澤的手,便將他往小杌凳上引,寵溺道:“來嚐嚐合不合胃口,小廚房裏才做的。”
“老祖宗——”淵澤頭一偏,伸手抓住老祖宗的衣袖左右搖晃。
“我吃著倒覺得有些甜膩了。”老祖宗並不作理睬,隻又揀了一塊吃。
淵澤“哼”一聲霍然從杌凳上站起,老祖宗一把撂了玉箸,打在仙鶴粉彩碗上錚錚作響。
屋子裏立在桌邊服侍飲食的丫頭婆子跪了一地,悄然無聲。
淵澤知道自己莽撞,惹老祖宗不高興了。忙又像牛皮糖一般黏上去,口中喁喁軟軟:“老祖宗,孫兒錯了。實在不該在老祖宗用飯時惹人不高興。”
“不教訓你,你是不知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淵澤愈發黏纏,在老祖宗懷裏滾來滾去,老祖宗禁不住他這賴皮,繃不住笑了,又板起臉來:“她欺上瞞下,目中無人,罰了便罰了,你倒來替她求情了不成?”
“四嫂嫂不過是晚報了,老祖宗何苦罰她?”
“晚報?”老祖宗嗤笑:“她是沒打算報。若真如你說的那般,我倒不至於動氣。再這樣下去,沔兒何時沒了我們都不知道。”
“老祖宗——”淵澤還要再求,卻被一把拽下,眼見著再也施展不開,也就隻得癟癟嘴不再言語了。
春日向晚的熏風一陣陣拂過庭中玉蘭樹,莎莎地襲上來。未挽跪在十字甬道上,廂房遊廊下站在許多竊竊私語的丫頭小廝,那無數雙眸子,似憐憫、似歎惋、似幸災樂禍,她無心去想。
也沒有膽量想。
腿上的頑疾隱隱發作,加之今天老祖宗飛貫而來的手杖,疼痛愈發劇烈。她抬頭望望坐在遊廊下監視著她的梨落,發現她正斜倚在紅漆流雲柱上做針黹,時不時地用銀針搔搔頭發。
梨落用餘光瞥見未挽正看她,隻裝作不知情,仍舊做著,那一針針,一線線,都仿佛浮了胭脂笑。
淵澤這時卻出來了,蹙眉看著廊下眾人,道:“瞧什麼?還不回去伺候著?”
眾人一哄而散。淵澤走進未挽,蹲下身子來,口氣中有慚愧:“四嫂嫂,我向老祖宗求情了,可不應我,我也沒法子,嫂嫂不要怪我。”
“不敢,本就是妾身犯下的錯,妾身願受懲罰。”未挽莞爾,聲音輕柔,“六爺,天色不早了,回去罷。”
淵澤點點頭,走遠了。
梨落此時收了東西,起身活動脖子,眼裏總有著不可言狀的神情,像是想說,卻又不敢說,終是咬了咬牙,悄悄向窗子裏望了一眼,才匆匆下來,暗暗從袖子裏掏出一塊用帕子包住的玫瑰酥,貼近了她,從手中暗暗渡去,沉聲道:“奶奶餓壞了,先吃些墊墊。我在這掩住,奶奶放心罷。”
未挽低低道了一聲謝。
天已完全黑下來了。老祖宗早歇下了,四下燈火俱滅,愈發顯得滿天星空璀璨。
明澈的月光透過花影繁葉灑下,青石地上便如深海珊瑚。未挽聽著花叢中的蟋蟀嘶鳴,不禁有些昏昏欲睡,跪在涼沁刺骨的青石板上,膝頭上似乎有小蟲啃咬,小腿是一陣陣的麻。
她有些跪不住了。
梨落依舊守在廊下,倚著柱子打盹兒。
未挽的眼皮似有千斤重,她有些困,意識遊離之外,腿上酥癢如百蟲咬噬的痛楚也漸漸不尖銳了,身體是一頓一頓地癱軟下沉。
身後隱約有急促的腳步聲向著她來,她微微清醒了一些。
一雙堅實的手臂在她身體一墜的瞬間,從身後托住她的胳膊,那人溫熱的呼吸就在耳畔,暖暖的拂在鬢邊,直要酥麻到心裏。
“未挽。”那人沉沉出聲,聲音柔和疏朗的便似那一鉤新月落碧水。
她驀然清醒,迷途的小鹿般驚慌失措地扭頭望向身後——
淵沈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出聲。
旋即,她便感到淵沈的臂膀上微微一用勁兒,將她從地上攙起。見她滿臉緋紅,淵沈忽然想起中午時那塊紈素帕子上的一抹胭脂,不由臉上亦是紅了。
唯恐冒犯了她,他忙撤開手。未挽雙膝如萬針齊刺,疼得有些立不住,淵沈發現端倪,忙道:“蟬落,你扶著四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