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寅
這套叢書是十位日本學者唐代文學研究論著的薈萃,約略反映了日本學界中年一輩專家研究唐代詩文的重要成果。
三年前,我與同事張劍兄一起翻譯川合康三教授的《終南山的變容》一書,常就日本的唐代文學研究進行一些交談。正值王水照先生主編的《日本宋學六人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我收到老友高津孝和淺見洋二教授的贈書,欣忭之餘又不免有點遺憾,覺得日本研究唐代文學的學者更多,成果也更密集,卻沒有這樣的機會介紹給國內學界。張劍兄是個有心人,馬上同學苑出版社郭強先生商談,決定推出一套日本學者的唐代文學研究論著叢刊,囑我組織稿子。這當然是個好事,我欣然從命,馬上邀約我熟悉的學者,並請川合先生等資深教授參酌推薦,最後商定請鬆本肇教授等十位學者各自遴選自己的論文,編為一集,由學苑出版社出版一套日本學者唐代文學研究叢書。
這一倡議承蒙諸位先生慷慨應允,翻譯、編集工作很快就開始進行。正當我熱切期待各位作者的書稿時,一個不幸的消息突然傳來,郭強先生因病猝逝!我與郭強先生素昧平生,自項目開始以來,尚未謀麵。乍聞噩耗,驚悼不已,更為他的英年早逝不勝惋惜。學苑出版社在郭強先生的努力下,曆年出版不少古典文學研究論著,對當今學術的發展卓有貢獻。他的去世,無論對出版社對學界都是個很大的損失。他的工作是值得我們紀念的。
因郭強先生離去,我不得不為這套叢書的出版另外尋找出版社。幸而得到時任中華書局總編輯徐俊先生和漢學編輯室主任李晨光先生的支持,決定由中華書局出版這套叢書,這讓我和各位作者深感欣慰。
將日本學者的研究成果介紹給國內學界,是我醞釀已久的夙願。從三十年前開始研究唐詩,閱讀鬆浦友久教授的《詩語の諸相》,我就不斷受到日本學者論著的啟發,萌生翻譯、介紹日本唐詩研究成果的願望。1984年初我翻譯了鬆浦教授的《中國詩的性格》一文,發表於《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11輯,從此一發不可收,陸續翻譯了三十篇日本學者的論文,除了幾篇友人邀約的譯稿,多數是自己研究所需的參考文獻。閱讀日本學者的論文,讓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解海外漢學成果對於我們研究的必要。同事劉躍進研究員多年來曾反複提到古典文學界“補課”的話題,其中亟需補的一門課,就是海外漢學。中國古典文學早已是一門國際性的學問,海外每年都有不同語種的研究著作出版,從不同的視角用不同的理論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問題。不了解這些成果,我們不僅會錯過許多有益的啟發、有價值的參考,甚至還可能出現課題撞車、重複勞作的結果。補海外漢學這門課,的確是刻不容緩的。
但要補海外漢學的課,又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許多國家、許多語種的研究著作,要去調查、介紹、翻譯,這對我們的外語能力、經費和時間精力都是很大的挑戰。近年,海外漢學研究逐漸受到重視,出版了一些專業刊物和研究著作。但我們對海外漢學的關注,整體布局還很不均勻,對日本、美國和西歐關注較多,對俄國(蘇聯)、東歐、北美和其他地區則了解較少。西歐也隻是英、德、法、荷幾國了解得多一點,其他國家我們還不太清楚有什麼學者做出了什麼成果。這種情形與當今信息社會的發展趨勢是不相適應的,亟需改變。
就當今海外漢學的格局而言,日本漢學曆來最受國內學界的關注。這不僅因為中國與日本一衣帶水,交流便利,更主要的是日本學者的成果紮實細致,廣受各國研究者的重視。歐美學者凡治漢學的,首先必學日語,閱讀日本學者的論著。我接觸到的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歐美學者,基本都懂日語,能看日語文獻。作為中國學者,我們更不能不了解日本同行的工作。
日本在古代曾是中國文化的熱心學習者、研究者,從奈良時代的遣唐使和留學生開始,日本的僧侶、留學生乃至商人來華,無不搜購大量的漢籍舶載回國,促進了中國文化在日本的傳播。近代以來,中國國勢衰弱,社會動蕩,大量公私藏書流散市肆,日本漢學家來華遊學,悉留意搜羅,滿載而去。著名藏書家的藏書也成為日本財閥漁獵的目標,陸心源皕宋樓和董康誦芬室的藏書就分別被岩崎和大倉兩家財團購去。豐富的漢籍收藏,為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典籍和古典文學提供了良好的文獻條件,也保證了其研究課題的專門性和不可替代的學術價值。
當然,日本學者的研究更值得我們尊重的還是其專業精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雖然我們常不免將日本漢學成果視為可資借鑒的利器,但許多日本學者,尤其是老一輩的漢學家,他們都是像歐洲學者研究希臘、羅馬文化那樣,懷著一種親切的眷戀來研究中國文化的。這使他們對中國文化的研究,曆來都投入最大的熱情(也許隻有明治以後的一段時期是個例外),他們對學問的虔誠和好學的天性,更足以保證其工作及業績的高水準。西方漢學家素來重視日本學者的成果,不是沒有道理的。當今新一代漢學家,雖然較老輩的治學立場已有所不同,更多地是將中國文學當作外國文學來看待,但仍繼承了日本傳統漢學的專業精神,相比歐美漢學來,其學術特點是非常鮮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