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

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後一封。

確診的那天,從醫生口中得知我剩下的時日,並沒有害怕,隻是突然特別想見到你。於是我出了醫院就去買了飛機票,想去法國找你。

回到家的時候,晚飯已經做好了擺在桌上,小毛毛從他的房間裏衝出來,高興地“爸爸”,“爸爸”叫個不停。蘇晴一邊將湯端出來,一邊讓我洗手準備吃飯。

我握緊口袋裏的機票。

那張機票現在還藏在房間抽屜的最下麵。我又一次退縮了,但也是最後一次了。

莫言,你知道嗎,我曾經多麼憎恨自己的懦弱。

記得那一天在閣樓上,一個穿著髒舊的白色棉裙,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驚慌失措地出現在我的生活裏。你是那麼安靜沉默,很像某種植物。

你和我們住到了一起,在這個原本就不快樂的家裏,你的出現,並沒有帶來歡樂,就像這個家,也並沒有帶給你快樂。

我是不在乎的,甚至有些小小的幸災樂禍。我躲在閣樓裏畫我的畫,放了學自己玩自己的去。回家我不會等你,盡管父親那樣要求。那個時候,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但是我並沒有真正接納你。你的在或者不在,跟我沒有什麼關係。

但是那一天,我看到你。那個傍晚,我拖著沉沉的書包在暮色裏回家。你和往常一樣坐在巷子口等我,抱著書包,趴在膝蓋上睡著了。你那樣小,縮在那裏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狗,臉上掛著淡淡的表情。

就是那麼一瞬間,我感覺心被戳了一下,有點隱隱地疼,不知為何。我便故意咳嗽兩聲,把你叫醒。你睜開惺忪的眼睛,站起來抱著書包,一言不發地跟在我身後。

莫言,你從來不知道,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知道幸福的滋味。當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仍舊冷漠的外表下麵,是多麼歡喜。也許你是從天而降的一個禮物,在我菲薄的流年裏。

父親的意外,給我很大的打擊。他從來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或許他一開始就知道我並非他親生,因此對我有隔離。但我這一輩子都認同他是我的父親,唯一的父親。有些感情,與血緣無關。

父親的死,你很自責。我看到你的痛苦,也因此知道你的身世。命運對於我們總是玩弄,非要我們撕心裂肺疼過痛過,才肯罷休。那時候,我們是手無寸鐵的稚嫩孩童,要如何與之抗衡。

我記得你也曾問過我,夢想是什麼。我也有過美好的夢想,關於未來,有過熱切的憧憬。但生活告訴我,那隻是覬覦。莫言,在我們年輕的時候,總是要有些美好的理想,用來被現實摧毀。隻是現實的殘酷,總是超乎我們的想象。我的人生,在母親的謊言麵前,徹底改寫。

莫言,你知道,我並不是執意要與母親,與生活,與整個世界為敵。但是你知道嗎,當母親情緒失控大吵大鬧砸東西,你嚇得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時候,我真的很想打碎這個世界帶你走。

我的憤恨足夠炸掉全世界,可是我什麼也不能做。我沒有能力帶你遠走高飛,什麼也不能給你,隻能眼睜睜看著你在這樣痛苦的生活裏艱難度日。我恨自己的這種無能為力。

你越來越優秀,我卻墮落得自己都覺得陌生。好幾次和幾個朋友經過你們學校,看到你一個人獨自走著。你那麼卓爾不群,與那些聒噪膚淺的女生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我沒有上去找你的勇氣,那個時候,我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海鳥。是的,莫言,那個時候,我覺得你像遷徙的海鳥,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

是在那個時候,我認識到我們已經不在同一個世界。我們注定要走不同的道路,我沒得選擇,而你,會有屬於你的廣闊天地。莫言,我的青春,我的人生可以毀掉,即便生活變得萬劫不複,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不可以。我可以不幸福,但是你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