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劉備坐困新野,忍把韶華,換了淺斟低唱之時,劉表年事漸高,身體開始出狀況了。劉表不得不提前考慮接班人的安排。
這本來並不是一個問題。“立嫡以長”是一條基本的規則。但此時劉表後妻蔡氏一黨的勢力已經坐大,正苦心積慮要將劉表前妻所生之長子劉琦排除在外,扶立蔡氏所生的幼子劉琮為荊州之主。
劉表眼看蔡氏一黨咄咄逼人,非常擔心自己死後會出現骨肉相殘的局麵,內心猶疑不決。
這一天,劉表請劉備赴宴。席間兩人對飲,飲至中間,劉表想起了身後心事,竟掉下了眼淚。劉表年輕時也是一方俊傑,否則也不可能穩居荊州這麼多年。但他天性中有不少軟弱成分,選擇接班人帶來的紛爭與煩惱讓他不堪重負,以至於在劉備麵前黯然淚下。
劉備忙追問緣故。
劉表雖曾對劉備有過防範心理,但看他這六年來一直恭謹有禮,從未有過僭越之舉,戒心慢慢就變淡了。劉表之所以要對劉備吐露真言,也是因為他雖身居高位,卻很難找到真正可以交心的人。
劉表歎了一口氣,說:“玄德,你是我宗親骨肉,非比外人,又一向老成持重,所以我要和你說說我的心事。我的長子劉琦,雖然賢能,但生性懦弱,不足立事。後妻蔡氏生的幼子劉琮,十分聰明。我想廢長立幼,但與禮法不符。如果立長子,現在蔡氏勢大,必生變亂,因此很難決斷。玄德你看如何?”
立儲是最大的秘密。劉備見劉表對自己毫不隱瞞,頗為感動。在袒露互惠效應的作用下,劉備也直言快語地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自古廢長立幼,沒有不出亂子的。如果兄長擔心蔡氏權重,不妨徐徐削弱,千萬不可溺愛幼子!”
劉表聽了,默然不語。但可怕的是,蔡夫人自劉備一來,就躲在屏風後麵偷聽兩人談話。劉備的這番話,一字不拉,全都被蔡夫人聽在了耳中,從此對劉備恨之入骨。
劉備見劉表並不表態,頓時知道自己失語了,從此再也不對此事發表看法。
此後,劉表因名士許汜來訪,又請劉備前來作陪。
這許汜喜歡縱論天下人物。這也是漢末名士的經典做派。席間,談到了陳登。許汜滿臉不屑,說:“陳元龍乃湖海之士,驕狂之氣至今猶在。”陳登是劉備的故人,在徐州時傾心幫助過劉備。劉備聽許汜如此評價陳登,深感不爽,於是就問許汜:“您認為陳元龍驕狂,有什麼依據嗎?”許汜說:“我曾路過徐州,去見陳元龍。他毫無待客之禮,很久也不搭理我,自顧自地上大床高臥,而讓我坐在下床。”劉備說:“你素有國士之風。現在天下大亂,連天子也流離失所。元龍希望你憂國忘家,希望你憂國憂民,伸張匡扶漢室之誌。可是你呢,整天忙著購地買房,說的話沒有一句有用的。這是陳元龍最忌諱的,他憑什麼跟你說話呢?如果當時在場的是我,我會自己睡在百尺高樓上,讓你睡地板,怎麼會隻是上下床的區別啊!”
許汜聽了,一張臉漲得通紅,雖然一向能言善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劉備在荊州寄人籬下的這些年,十分克製,從未當麵撕人家臉皮。他為什麼要對許汜毫不客氣呢?
這自然是因為陳登有恩於劉備,劉備出於回報心理而著意維護陳登。但這隻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劉備心情鬱積已久,許汜適逢其會,成了劉備發泄情緒的替罪羊了。
劉備這一發作,席間的氣氛都是變得尷尬起來。劉備轉念一想,略微後悔自己的失態,於是起身去上廁所,以化解這沉默的氣氛。但是如廁時,劉備卻受了更大的刺激。
劉備看見自己大腿上贅肉(髀肉)橫生,不禁頓生感慨。剛剛他指摘許汜隻知道求田問舍,不思匡扶漢室,可自己這幾年來又做了什麼呢?還不是一樣一無所成!
劉備回到座中,情緒波動,無法抑製,忍不住潸然淚下。
劉表見了,急問緣故。劉備忍不住將心事傾訴了出來:“我以前千裏征戰,身不離鞍,大腿上沒有一點贅肉。現在天天安逸舒適,大腿上全是贅肉了。眼看日月蹉跎,老之將至,而功業不成,所以傷悲落淚。”
劉備的眼淚,是積攢多年情緒在偶發事件刺激下的宣泄,這個口子一開,短時間內是不會停歇的,隻會帶來更多的宣泄。
劉表聽劉備這麼一說,不由想起了劉備的一件往事。劉表說:“我聽說當年你在許都的時候,曹操曾經與你青梅煮酒論英雄。賢弟列舉了很多當世名士,但曹操都不以為然。最後卻說: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曹操擁四十萬之眾,挾天子而令諸侯,但卻如此高看賢弟,賢弟何必傷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