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輕盈的飛翔,沉重的翅膀(1 / 3)

輕盈的飛翔,沉重的翅膀

評論

作者:婁少峰

“作家應該表達對現實的看法。”當人們這樣說的時候,他們按照說話的習慣省略了“現實”前麵關於時間向度的修飾,即“當下”。這種省略的說法實際上隱含著一些人對作家社會責任的期許,他們希望看到紙上的文字能夠透出絲絲縷縷的煙火之氣,以及藏身於後的作家的勇氣。從時間向度來說,回憶是經過剪輯的影片,幻想是沒有完成的兒童畫,兩者都能最大限度地減輕我們“說謊”的責任。隻有當下才讓我們陷身其中,讓我們感到緊張,因為,總是有那麼多我們所不希望發生的一次次向我們逼來。正如餘華所說:“作家要表達與之朝夕相處的現實,他常常會感到難以承受,蜂擁而來的真實幾乎都在述說著醜惡和陰險,正像一位詩人所表達的:人類無法忍受太多的真實。”在《活著》中文版前言中,餘華表達了對同行及他自己的理解,同時也提供一條作家緩解與現實緊張關係的路徑,“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裏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後的超然,對善和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在我看來,作家周建達的小說《像鳥一樣飛翔》(上海文學2012年第7期),無疑應該屬於那種嚐試著去緩解緊張、展示崇高的敘事作品之一。

一、內容選擇:一種敘事修辭行為

區別於傳統的看法,後現代敘事學認為,小說的敘事本身就是對小說文本的修辭。敘事學家詹姆斯·費倫教授在《作為修辭的敘事》一書中說道:“‘作為修辭的敘事’這個說法不僅僅意味著敘事使用修辭,或具有一個修辭維度。相反,它意味著敘事不僅僅是故事,而且也是行動,即某人在某個場合出於某種目的向某人講一個故事。”費倫教授告訴我們小說敘事是一種有目的性的行動。既然如此,那麼選擇什麼樣的內容來敘述,同樣也是存在一定意圖的修辭行為,並且對小說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周建達的小說《像鳥一樣飛翔》選擇了一個從事股票和彩票事業者的故事作為敘述內容。這種故事,在我們的生活中顯得既熟悉而又陌生。說是熟悉,那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已經被各種各樣相關的信息所包圍,走在街上,你會看到大街小巷的彩票站點以及誰誰中獎的誘人標語;翻開報紙或打開電視,股票走勢占據了整個版麵,專家評論需要奪走我們半個小時的休閑時光;打開網站,東方財富網被放置在很多網址網站的險要位置,社會新聞中會隔三差五會地出現戴著奧特曼或者孫悟空麵具領取巨額獎金的彩票中獎者……連再無動於衷的人也被裹挾其間,更不必說那些做著一夜暴富夢的人。說是陌生,試問在這個號稱全民炒股的國度,真正全身心投入其中的又有幾人,更多的人隻是被鋪天蓋地的信息迷霧所籠罩,他們疏離、旁觀、高高掛起,誰在關心那些心情大起大落者們的酸甜苦辣呢?《像鳥一樣飛翔》的勇氣在於選擇了大家似乎都熟悉的題材,更在於選擇了一個被命運玩弄不斷經曆失敗的典型形象——灰灰。雖然灰灰也曾在一段較短的時間內有過幸福和滿足,比如作了絲廠工人,每月拿著比農民一年收入還要多的工資;比如剛開始投資股票就賺了八百元,比老婆踏一天三輪車的錢還要多;比如買了夢中預示的彩票數字中的一萬獎金……諸如此類的敘述都表明灰灰也有過成功的希望。然而,猶如死寂的湖麵曾泛起的漣漪,這些的轉折並不足以實質性地改變灰灰的生活境遇,也沒能從整體上阻滯他成下降趨勢的生活質量。下崗之後的灰灰基本上都在走下坡路,而股票和彩票猶如鴉片一樣麻醉著灰灰的生活,直到灰灰孤注一擲,再也無法回頭。這個失敗者的意義在於他的大部分故事與股票或彩票有關。這一題材充斥著我們的生活但少有作家如此細致地予以關注。生活的煙塵往往遮蔽我們的眼睛,使我們難以看清這個世界。作家們,如人們希望的關注現實的作家們,應該直麵那些刺激而又充滿失望的人生境遇,勇敢地選擇這方麵的故事作為敘述內容,作為一種參與的行動。

實際上,在敘述內容和人物時,諸如巴菲特之類的人物傳記更能引起人們的興趣,而街頭斷肢殘手、長滿膿瘡的乞丐或寒風凜冽中衣服破爛單薄的孩子更能引起人們的同情。但是,我們的主人公灰灰既不是一個成功人士,也還遠遠夠不上一個赤貧者的標準,他有房子,雖然房子和小說中的金樽小區有著天壤之別;他有錢去投資,下崗後先後辦過食品廠,投資過股票和彩票;他兒子甚至還有錢去買一個半人高的熊貓玩具送給女同學。而且,灰灰還不是一個道德意義上的好人。雖然他在股票投資慘敗之後,盡可能地為妻子兒子作了考慮,算是盡了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但在鬱悶時,他會到白蓮堂小巷跟廉價妓女雀斑臉鬼混,在股票大漲時居然也會想到帶雀斑臉去海濱度假。可以說,灰灰隻能算是一個灰色的人,事業是灰色的,投資總體上是失敗的;家庭是灰色的,老婆辛苦而倒黴,兒子任性不羈;行為是灰色,沒有謙虛務實的本事,卻有偶然成功後的忘乎所以;品質是灰色的,沒有太多令人稱讚的良好事跡,卻有偶爾出軌的思想和身體。選擇敘述這個人物的故事,其意義並不僅僅是股票和彩票,更在於那些生活中的失敗者、不完美者同樣有權利在小說中開口說話。

二、讓冷靜的目光注視喧嘩

小說家給灰灰提供了生活中不能享受的待遇,即盡情述說關於他的故事。米蘭·昆德拉在《帷幕》一書中說:“敘述者,顧名思義就是講述過已經發生的、成為過去的事情的人。但每一個事件,一旦成為過去就失去了它具體的特征,成為剪影。敘述是一種回憶,一種簡化,一種抽象。”既然是抽象的,怎樣使其具有更多的質量呢?米蘭·昆德拉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小說的藝術找到了答案:在眾多的場景中表現過去,從本體論上來講,場景就是現時。”《像鳥一樣飛翔》充分使用了這一權利,通過敘述順序的調整,通過敘述時間的不斷轉換,甚至通過“灰灰”的回憶,在短篇小說的有限容器中填入了盡可能多的場景。小說不僅重點敘述了主人公灰灰轉戰股票市場和彩票站點之間的經曆,簡單敘述了灰灰與妓女雀斑臉的交往、老婆的倒黴遭遇、兒子與女同學的交往、彩票店主獨眼龍的生活、幾年來買同一號碼最終中獎戴眼鏡者的事跡,更為簡略地敘述了灰灰的絲廠生活、灰灰妻舅辦劣質食品廠的過程,甚至隱晦地寫到了獨眼龍跟雀斑臉的眉來眼去。眾多場景構成了一個眾聲喧嘩的場麵,猶如小說中體育場中獎時的鞭炮聲響,十分熱鬧;多條線索被扭成一股,大家既各自成束,又糾纏在一起,成為拉動敘述發展的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