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骸

短篇小說

作者:王凱

第一發導彈發射時天還是藍黑色。我看見它在高空起爆時很耀眼地閃了一下,感覺像是誰在天上按了一下閃光燈。車上那截三米多長的二級火箭就是它的殘骸。這個被摔得歪七扭八的大家夥渾身冒煙地躺在一輛農用車旁邊,兩個小夥子正冒著刺鼻的有毒氣體研究如何用繩子把它和拖拉機聯係在一起。又是這兩個貨。這對孿生兄弟的表情長相和操蛋程度高度一致,唯一明顯的區別在於一個頭發長一個頭發短。前年冬天走村入戶開展國防教育時我去過他們家。那個小破院子在村東頭,和絕大多數人家一樣,土坯院牆下堆放著沾滿泥土、殘雪、麥草和雞屎的導彈翼麵、冷氣鋼瓶、氧化劑槽和鋁質導管。與眾不同的是他家廚房裏有一隻很特別的鍋蓋,在灶台上那些黑乎乎的廚具中顯得鋥光瓦亮卓爾不群。我對他們把一片棱角分明的導彈尾翼磨製成一隻溜光滾圓的鍋蓋多少還是有些佩服,不能不承認這種構思十分巧妙。這隻鍋蓋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都是村裏最牛逼的一隻鍋蓋。我敢這麼說是因為那幾年我們常去村裏開展國防教育,至少見過全村一大半的鍋蓋。不過自從發現配合我們開展教育的鄉派出所後院裏也豎著一個用一級火箭焊接改造成的小蓄水池以後,這教育就不得不停頓下來。

前幾天我去走訪了一下,除了村小學,全村每個院子裏都有殘骸!指導員氣哼哼地說,禮崩樂壞個球了,還教育個蛋!我覺得他說的一點都不誇張,可誰也沒脾氣。按照目前我們與村子達成的默契,隻要殘骸進村,部隊在所不問。所以我們總是盡量在這些殘骸進入村口前將其截獲。導彈殘骸中有著大量的鋁、銅、不鏽鋼和合金材料,甚至還有成色極佳用作電路觸點的純銀。山下縣城的廢品收購站最喜歡這些東西。這就是村裏人每逢實彈射擊就要冒險進入射擊區的主要原因。據說很多年前他們並不和我們爭搶這些東西,雖然那時他們過得比現在緊巴得多。所以那些年部隊把收集導彈殘骸這事兒叫“撿靶”。撿。慢吞吞懶洋洋有一搭沒一搭,多麼悠閑自在的感覺。部隊沒發現沒撿到的殘骸,老鄉們往往會開著拖拉機、趕著毛驢車甚至是拉著板車主動給送來。多麼感人的一幕,可惜全叫廢品收購站給毀了。自從有了廢品收購站,村裏老鄉撿到導彈殘骸就不願給我們了。收購價越來越高,他們就越來越不願給我們。他們開始主動出來尋找這些從天而降的殘骸。問題是每發導彈的殘骸就這麼多,想要的人一多,東西就不夠,就得動手搶了。所以現在我們管這事兒叫“搶靶”。

這哥倆顯然也認出了我。去年春天我曾從他倆手裏奪回了一個一級火箭。當時他們錯誤地以為我雙拳難敵四手,完全忘記了導彈殘骸的所有權原本屬於軍方。他們雖然肌肉發達卻內心虛弱,缺少道義支持、理論準備和戰鬥精神,盡管我被他們打出了鼻血,但最終還是揮舞著武裝帶不顧死活地將他們打得落荒而逃。所以今天他們在我麵前表現得十分文靜,站在幾米外眼巴巴地看著我們用手動吊葫蘆把這個最受廢品收購站歡迎的二級火箭往車上裝。看著吊裝作業即將完成,短頭發忍不住紅著臉對我說,大的你們拿就拿走,小的總得給我們幾個吧!

你家還缺鍋蓋啊?我還沒吭聲,老宋站在車廂上先叫起來。

短頭發臉紅了,低頭往邊上退兩步。

長頭發甩了甩頭,然後仰頭小聲衝老宋,日你媽。

操!老宋跳下車衝過來,今天非把屎給你打出來!

作為現場的最高長官,我立刻喝止了這種既沒層次又沒意義的爭吵。按說把他們的屎打出來我十分讚成,再怎麼說去年他們中的一個曾打得我鼻血直流,現在我也分不清到底是誰動的手。可想想還是算了。他們已經繳械投降了。我們不能虐待俘虜。再說現在收拾他倆易如反掌。太容易的事幹著就沒多大意思,調動不起我的鬥誌和潛能。但無論如何,我很欣賞老宋先聲奪人的氣勢。作為一個老兵他表現真是不錯,特別是在很多時候能與我這個排長保持一致。別看老齊和老宋都是第五年的老兵,可在這種時候老齊總是把個厚嘴唇抿得嚴嚴實實地躲在一邊,從來就沒見他動過手。這一點他比老宋就差遠了。別說老宋,估計連小陳這樣的新同誌都趕不上。六月份那次搶靶,為了節省時間,我安排他和小陳分別看守一部分殘骸,然後帶著老宋去追下一發導彈。沒想到半個多鍾頭後我回來一看,小陳看管的東西一件沒少,可老齊看的東西竟然全沒了,氣得我肚子疼。

當然老宋也不是沒毛病。老宋的主要問題是說話太不注意。嘴臭。不然我早就推薦他重新幹班長了。其實班長去年他就當過,可惜隻當了一個禮拜,連一次班長津貼都沒領過就被撤了。誰也沒想到他會在五公裏越野考核之前講什麼屁話。他太把自己那個班長頭銜當回事了。雖然我相信他的出發點是好的,可結果不太妙。那天他站在西營區白石灰畫的起跑線上大聲動員:同誌們,咱們班一定要拿個好成績!誰要是考核拖了後腿,咱們全班同誌就一起來操他娘,大家說好不好?對老宋驚世駭俗的提議全班同誌顯然思想準備不足,一時間張口結舌表不了態。正在大家麵麵相覷一籌莫展時,聞聲從斜刺裏殺出的副參謀長一大腳將老宋踹進了路邊的樹溝裏。這下大家終於鬆了一口氣。副參謀長是軍務科長出身,向來以心狠手辣著稱,三接頭皮鞋長年釘著鐵掌,隻一腳就把老宋從班長骨幹踹成了普通一兵。但我感到眼下老宋已經從去年的打擊中緩過勁來了,特別是八月底班長老梁調走以後,他在我麵前表現得更加積極出色,這說明他重新走上領導崗位的願望非常迫切。所以一聽到我開口製止,立刻停下衝向孿生兄弟的腳步,轉身走開了。

第二發導彈發射時太陽看上去紅軟多汁。九月的戈壁視野極好,雖然看不到遠方的發射陣地,但導彈發動機噴出的烈焰與冷空氣相遇後便凝成長長的白色拉煙,在純藍天幕上清晰可見。剛當兵那兩年我喜歡站在發射架附近,看導彈屁股著火後一飛衝天的場麵,感覺壯觀得要命。那陣子我關心每一發導彈的命運,關心它們能否擊中那些轟炸機拖靶、氣球反射靶、空投傘靶、航模靶機和高速靶彈。現在我覺得在遠處看看它就夠了。至於能不能擊中目標,我一點都不關心。隻有陣地上那些千裏迢迢跑到戈壁灘參加實彈射擊訓練的導彈營才巴不得發發導彈都能擊中目標。他們最怕脫靶。所以每當指揮車屏幕上那代表目標的棗核狀光斑散碎消失後,他們都會興奮地手舞足蹈大喊大叫,把軍帽扔上天空,有的還激動地在地上翻跟頭,反正穿著迷彩服也不怕髒。哪個營打得好,就會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鑼鼓齊鳴紅旗招展浩浩蕩蕩班師回營;哪個營打得不好當然也得回營,總不能賴在戈壁灘的帳篷裏不回去,可他們隻能偃旗息鼓夾著尾巴灰溜溜地回去,並且在很長時間內抬不起頭。

他們關心的和我關心的不一樣。對我來說,不管打中還是沒打中,那些導彈都要從天上掉下來變成一堆殘骸,然後被送到廢品收購站。既然如此,我為什麼還要關心他們是否曾擊中過目標呢?我現在最感興趣的就是像今天這樣,坐著車在戈壁灘追蹤從天而降的導彈殘骸。我越來越癡迷於這項充滿了挑戰性和不確定性的活動。但凡在山下的營區呆久了我就會變得煩躁不堪,隻有痛快地搶一次靶才能緩解這種坐立不安的情緒。我熟悉導彈從武器變成廢品的過程。每發導彈都會從發射架上噴著桔黃色的火焰轟隆隆飛走,固體燃料幾秒鍾後都會燃盡,粗短的一級火箭都會自動脫落,而被送到半空的二級火箭都會繼續追蹤飛行,不管能否擊中目標,裝滿TNT炸藥的金屬凹槽戰鬥部都會劇烈爆炸,飛迸出三千六百枚鑄鐵彈片。這起爆有點像發令槍響。導彈就是我們的發令槍。這個發令槍一般人玩不起,除了我們。隻要導彈一發射,我們的卡車會立即沿著彈道的X軸狂奔。基地規定軍用車輛在營區限速十五公裏,在縣城四十公裏,在國道八十公裏,然而在遼闊的射擊區內沒有任何限製。我想多快就多快。要是覺得它還不夠快,我會站在大廂上用拳頭猛擊駕駛室頂棚,司機會立刻把油門踩到底。我個人認為站在飛馳的卡車大廂上非常刺激。無拘無束。無憂無慮。無法無天。我認為隨時都可能從劇烈顛簸的卡車上飛出去而又沒飛出去的那種感覺過癮極了。我不大確定老宋老齊和小陳是不是也喜歡這樣,因為有時我覺得他們劇烈抖動的臉蛋和緊握廂板的手指關節會發白。可是這麼有意思的事他們怎麼可能會不喜歡呢?我相信他們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