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記(1 / 1)

三四十年前,初讀柳詒徵的《中國文化史》《國史要義》,便萌發了也要寫本中國文化史的念頭,即或寫不成,也準備以文化史為此後治學之領域。這當然是年少輕狂時的呆想,但未嚐沒有些俠義心腸。古詩《獨漉篇》雲:“雄劍掛壁,時時龍吟。不斷犀象,鏽澀苔生”。在我看,中國文化現今就仿佛這柄原是神兵利器,可以斬犀斷象的寶劍,無端遭了冷落,瑟縮在牆角裏生苔長蘚。美人落難、明珠蒙塵,皆是世上大不堪之事,非由我出來搭救不可。

懷此呆想,遊於上庠者亦數十載矣。解人頗不易得,而我自己對文化史的創作竟也有限,年光飄忽,不免神傷。曾於1983年試講此課於台灣淡江大學,並動手寫了一部講稿。對於文化史之範疇與研究方法,粗有厘析;對於中國文化之分期與變遷,略有衡定。後卻不能終篇,殘稿輯入業強版《思想與文化》中。當時主要氣力,用於探討文化變遷。專就周秦之際、漢魏之際、唐宋之際、明清之際、晚清民初等幾個關鍵的變革期抉微闡幽,欲通古今之變,並為“五四運動”以來之文化變遷找到些對比勘照的模型,以經世濟民。所以文化史雖未寫成,對那幾個變革期的研究,卻令我辦了不少會議、寫了不少相關論文。近年逐漸輯刊的《漢代思潮》《唐代思潮》《晚明思潮》《清代思潮》,大抵就代表了這一階段的產物。

1991年以後,我涉世曆事越來越雜,又是公職,又是辦學,又是社會活動,文化史的寫作遂越來越不可能了。擔任公職、辦學校等經曆,對我的文化認知卻也不無助益。因為我早期所論,其實隻是思想文化之史,於文化之製度與器用層麵,研究不免粗略。正因為有此一段涉世曆事的經驗,才能深入了解典章製度及人倫日用是怎麼回事。1997年我出版的《文化美學綜論》,即可以顯示這個新的方向,欲由生活世界重開禮樂文明。

可惜辦學實在太忙了,辦了南華大學之後又辦佛光。到2003年,我校長任期屆滿。為了選新校長,董事會的行事引起了一些非議。我在爭鬧中開始寫《中國思想史》。事情鬧了幾個月,我也就草成了幾十萬字。在胡適、馮友蘭、勞思光、牟宗三諸前輩之外,另辟蹊徑,由上古黃帝開始講起,寫到了周公。此下因為要寫老子、孔子,有些畏難,才暫時先擱下了。

適巧當時北大湯一介先生主辦蔡元培、湯用彤兩講座,邀我赴講。於是就把稿子的前四章(言、象、教、字)拿來講了。合並舊作論文化符號學者數篇,輯為《文化符號學導論》,由北大出版社出版。

北大的講會,聽講者甚為熱切,不覺竟感染了我的情緒,所以就趁勢請了長假,住到北大,以避囂塵。溫儒敏先生怕我太閑了,即邀我為學生講中國文化史一課。一切都是如此當機、如此順緣,實出乎意料之外,所以就把其餘的稿子略作修整,一一宣講之。如此講了兩過,並在珠海聯合國際學院也講了一次。學生反應甚佳,以為前所未聞。溫先生說:那就出書吧。本擬以學生錄音整理為之。因我事忙,一直無暇核校,所以最終還是用了舊稿。原稿本是思想史,改名文化史,不盡妥切,故僅稱為國學十五講。

為什麼本來是思想史而居然可稱為“國學十五講”呢?

我有一妄見,謂邇來講中國哲學的先生們,重點隻在心性論與存有論,其餘各種思想多不注意。論思想,又隻注重一些關於道、氣、性、理、仁、心等的抽象概念,對這些觀念是在什麼樣的人文生活場域中浮顯出來,卻欠缺具體的了解,也不明白這些觀念和具體的人文活動有何關聯。以致哲學研究常隻是抹去時空的概念編織,用沒有時空性的知識框架去討論活生生的曆史人文思想活動。而且他們往往是概念太多而常識太少,對整個文化的基本性格捉搦不住,隻能孤立而抽象地談天道性命等觀念,所以這種危險就更為顯著。我寫思想史,前麵本來就為了力矯此弊,所以作了許多類似文化導讀的鋪墊,希望讀者能明白中國哲學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文化中生長起來的。這一部分,抽出改稱為“國學十五講”,豈不是因緣巧合嗎?

以上是說緣起,具體談到此書的內容,則另詳序論。本書在寫作時,綜攝了許多前輩與時賢的見解,但因起草時已處在風波紛擾之中,此後數年又浪跡禹域各地,無法檢書核查,故亦不及一一注明。而綜攝之後形成的我的見解,又不免有許多疏漏,這些,都是要請讀者見諒的。從前《碧岩錄》曾說道:“大凡扶持宗教,須是英靈底漢。有殺人不眨眼的手腳,方可立地成佛。所以照用同時、卷舒齊唱、理事不二、權實並行。放過一著,建立第二義門,直下截斷葛藤。”我確有殺人不眨眼的手腳,此書卻未能立地成佛,並且隻是權說,意在接引,故未極理趣使然,識者鑒之。最後,要謝謝溫儒敏先生和艾英,他們通讀數過,且提示了許多修改意見。

2006年處暑,於北京小西天如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