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本卷涉及聖人、君子、儒家和道家一些人物、人能否成仙等問題。從揚雄對孟軻和荀況的不同評價中,可以看到孔丘之後儒家學派的分化和派別分歧。我們對此作些簡單介紹。
古今中外所有的政治、宗教、學術流派,在其創始人去世後,都會逐漸又分化為多個不同的派別。《韓非子·顯學》曾說,孔丘死後,“儒分為八”,“取舍相反不同”。但由於史料缺乏,不可詳考。從後代的發展情況看,主要是孟軻和荀況兩派,分歧相當尖銳。所以荀況在《荀子·非十二子》中,除了批評子張氏、子夏氏、子遊氏等“賤儒”外,主要是對孟軻一派進行了猛烈的抨擊。
其實從思想上看,還是孟軻更接近孔丘。比如,孔丘把其前關於仁的思想發展成具有哲學意義的概念,在政治上則提出“為政以德”(《論語·為政》)的德治思想。孟軻對此加以繼承和發展,提出“仁政思想”,認為“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孟子·公孫醜上》),區分了王道和霸道,把實行仁政的王道作為政治統治的理想。又如,孔丘雖然沒有明確提出人性善的命題,但“仁”的概念實際上蘊涵了這種意思,所以才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孟軻由此生發開去,認為仁義禮智是天道所命,根植於心,於是得出了人性善的結論。
與孟軻認為人性善,因而重視內在心性修養不同,荀況認為人性惡,即人生而天然好利多欲,因此必須通過教化對人性之惡加以改造製約而使人向善。這種外在的製約行為的規範,就是禮。但禮也不是萬能的,所以荀況又引法入禮,提出用禮義法度來維護社會秩序,治理國家。
正是從荀況的思想出發,適應戰國末年由分裂走向統一的社會趨勢,他的學生韓非、李斯都成了法家。法家思想也成了秦始皇統一中國的指導思想。但當國家統一、社會安定,法家赤裸裸的嚴刑峻法不再適應統治需要時,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思想又逐漸成為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這裏不僅法家備受抨擊,荀況也常遭非議。揚雄對荀況的批評就反映了這種情況。但實際上中國古代專製社會的統治者都是陽儒陰法。就像漢宣帝劉詢對他兒子漢元帝劉奭說的:“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
12.1 或問:“君子言則成文,動則成德,何以也?”
曰:“以其弸中而彪外也。般之揮斤,羿之激矢。君子不言,言必有中也;不行,行必有稱也。”
【注釋】
弸:《說文解字》:“弸,弓強貌。”引申為強,又引申為滿。彪:《說文解字》:“彪,虎文也。從虎。彡,象其文也。”引申為文采。
般:指公輸般,或作“公輸盤”。他是春秋戰國之際魯國的巧匠,所以又叫魯班。斤:砍木頭用的一種斧子,刃橫似鋤。
羿:中國古代善射而名羿的有兩人。一為堯時“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的羿(見《淮南子·本經訓》),一為夏代諸侯國有窮之君,即“不修民事而淫於原野”,被“家眾殺而亨之”的後羿(見《左傳·襄公四年》)。根據文義,這兩個羿都符合條件。激:促發,使動。
中:符合。
稱:適宜。
【譯文】
有人問:“君子一說話就富有文采,一行事就符合道德,這是為什麼呀?”
揚子回答說:“這是因為君子的內在思想豐富,所以表現出來就文采優美,道德高尚。就像公輸般揮動斧子,羿發射弓箭一樣。君子除非不說話,一說話就必然恰到好處;除非不行事,一行事就必然正好合適。”
12.2 或問君子之柔剛。
曰:“君子於仁也,柔;於義也,剛。”
【注釋】
柔:柔和,和順。剛:剛毅,堅強。
【譯文】
有人問君子在什麼情況下態度溫柔,在什麼情況下態度剛強。
揚子回答說:“君子在實行仁愛的時候,態度溫柔;在實行道義的時候,態度剛強。”
12.3 或問:“航不漿,衝不薺,有諸?”
曰:“有之。”
或曰:“大器固不周於小乎?”
曰:“斯械也。君子不械。”
【注釋】
航:船。《方言》卷九:“舟,自關而西謂之船,自關而東或謂之舟,或謂之航。”李軌注認為是“樓航”,即具有重樓的大船。漿:當作“槳”,劃船的工具。
衝:衝車,一種戰車。
諸:之乎。
“或曰”幾句:固,乃。周,全。這段話的言外之意是說,君子也有不如一般人的地方嗎?回答說,這是說的器物呀!君子可不是器物。
【譯文】
有人問:“大船不使用木槳,戰車不遵循樂曲,是這樣嗎?”
揚子回答說:“是這樣。”
那人問:“那麼大器就一定有不如小器的地方嗎?”
揚子回答說:“這說的是器械。君子可不是器械。”
12.4 或問孟子知言之要,知德之奧。
曰:“非苟知之,亦允蹈之。”
或曰:“子小諸子,孟子非諸子乎?”
曰:“諸子者,以其知異於孔子也。孟子異乎不異?”
【注釋】
孟子:即孟軻(約前390—前305),字子輿,戰國時期鄒人,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言:指孔丘的學說。要:要旨。
德:指孔丘的品德。奧:精義,本質。
允:確實。蹈:履行。
小:輕視,看不起。諸子:眾先生,指先秦和漢代各個學術流派及其代表人物。《史記·太史公自序》歸納為陰陽、儒、墨、名、法、道六家,《漢書·藝文誌》則歸納為儒、道、陰陽、法、名、墨、縱橫、雜、農、小說十家。這裏是指除儒家外各家學派的代表人物。
以:因為,由於。其知:他們的學說。
孟子異乎不異:這一句也可以斷為:“孟子異乎?不異。”那就變成了自問自答,但其意思是一樣的。這段話的言外之意是說,孟子的學說和孔子是一致的,因此孟子是聖人之道的繼承者,不是諸子。
【譯文】
有人問孟子是否懂得聖人學說的要旨和聖人道德的精義。
揚子說:“不但懂得,而且確實履行了。”
那人問:“你看不起諸子,孟子不是諸子嗎?”
揚子回答說:“諸子之所以成為諸子,是因為他們的學說不同於孔子的學說。孟子是不是不同於孔子呀?”
12.5 或曰:“孫卿非數家之書,侻也。至於子思、孟軻,詭哉!”
曰:“吾於孫卿與?見同門而異戶也。惟聖人為不異。”
【注釋】
孫卿:世德堂本作“荀卿”,即荀況(約前313—前230)。卿是當時對他的尊稱。戰國末年趙國人,我國古代著名的唯物主義哲學家。他曾遊學齊國,在稷下學宮三為祭酒,後又擔任過楚國蘭陵令。他的思想雖然也屬於儒家學派,但和孟子有分歧,他的學生韓非、李斯都成為法家學派的代表人物。其事跡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傳世著作有《荀子》一書。非數家之書:批評諸家的書,指《荀子·非十二子》。荀況在這篇文章中批評了他認為是完全錯誤,但“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的六派十二個代表人物的觀點,其中包括子思和孟軻。
侻:可,好。汪榮寶說:“《音義》:‘侻也,他括切,可也。’按:《廣雅·釋詁》:‘侻,可也。’《說文》無‘侻’有‘娧’,好也,當與‘侻’同字。宋、吳本‘侻’作‘脫’。”(《法言義疏》)卷十八)
子思:孔丘的孫子孔伋,字子思。《漢書·藝文誌》著錄《子思》二十三篇,已佚。傳說現存《禮記》中的《中庸》、《表記》、《坊記》等是他的著作。孟軻(約前372—前289):字子輿,戰國時代鄒人,我國古代著名的思想家,儒家崇拜的“亞聖人”。孟軻是子思的學生。二人思想一致而前後相承,故人們往往二人並提,或稱之為思孟學派。認為其是儒家思想的正統學派。
詭:乖違,欺詐。《荀子·非十二子》曾批評子思、孟軻的學說“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詭”當即指此。
“見同門”句:這段話的言外之意是說,隻有子思、孟軻才同孔子完全一致。這些話反映了揚雄尊孟抑荀的態度。門,喻大的學派。戶,喻大學派中的小派別。
【譯文】
有人說:“荀況批評一些學派的文章,是正確的。至於批評子思和孟軻,就不正確了!”
揚子說:“我和荀況嗎?雖然都是聖人的門徒,但是在觀點上有所不同。我隻和聖人在觀點上沒有什麼不同。”
12.6 牛玄、騂、白,睟而角,其升諸廟乎!是以君子全其德。
【注釋】
牛玄、騂、白:《法言音義》說:“俗本作‘玄牛騂白’,誤。”司馬光說:“宋、吳本‘牛玄騂白’作‘玄牛騂白’,‘睟’作‘粹’。今從李本。”古代人祭祀,講究用某種毛色純粹的犧牲。如《禮記·檀弓》說:“夏後氏尚黑,大事斂用昏,戎事乘驪,牲用玄。殷人尚白,大事斂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周人尚赤,大事斂用日出,戎事乘騵,牲用騂。”玄,黑色。騂,赤色。
睟:通“粹”,即純粹之意。汪榮寶說:“《說文》無‘睟’,蓋即‘粹’之或體。《太玄》以睟準乾,即取乾德純粹之義。《玄衝》雲:‘睟,君道也。’範注雲:‘陽氣純也。’又《玄錯》雲:‘睟文之道,或淳或班。’注雲:‘淳睟其道,班有文也。’明‘睟’即‘粹’也。”(《法言義疏》卷十八)角:古代祭祀用牛,不僅毛色要純,對角也有一定要求。如《禮記·王製》說:“祭天地之牛,角繭栗;宗廟之牛,角握;賓客之牛,角尺。”這裏的“角”,就指牛角長得合乎標準,可以用作犧牲。
其:大概,或者。升:奉上,進獻。諸:之於。廟:祭祀祖先或神靈的地方。
是以:以是,因此。君子全其德:五臣注本無“其”字。宋鹹、吳秘把本條同上條連為一條,陶鴻慶則認為此條應與12·3條連為一條(《讀諸子劄記》十四)。汪榮寶說:“此數語自為一章,本不與上文相屬。宋、吳穿鑿求通,固失其旨。陶以為錯簡,尤誤。”(《法言義疏》卷十八)汪說是對的,所以還是獨立成條為宜。全,使之完美。
【譯文】
牛,如果是黑色的、赤色的、白色的,顏色純粹而角又長得符合標準,就可以奉獻到廟裏作祭祀用的犧牲了吧!因此,君子努力完善自己的德行。
12.7 或問君子似玉。
曰:“純淪溫潤,柔而堅,玩而廉,隊乎其不可形也。”
【注釋】
君子似玉:君子的品質好像玉。語本《詩·秦風·小戎》:“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鄭箋:“言,我也。念君子之性溫然如玉,玉有五德。”正義引《聘義》雲:“君子比德於玉焉。溫潤而澤,仁也;縝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劌,義也;垂之如墜,禮也;孚尹旁達,信也。”
純淪、溫潤:都是疊韻詞,形容玉的潤澤與和諧的外表,以喻君子溫文爾雅的風度。亦即《聘義》所謂“溫潤而澤”。
柔而堅:“柔”謂玉之紋色細密,喻君子的表現溫和;“堅”謂玉之質地堅硬,喻君子的意誌堅定;此即《聘義》所謂“縝密以栗”。
玩而廉:“玩”借為“刓”,“刓”謂刓團,即沒有棱角,喻君子處事圓通;“廉”謂廉隅,以棱角表示方正,喻君子行為端正;此即《聘義》所謂“廉而不劌”。
隊:吳秘說:“‘隊乎’猶言垂之如隊。”這是根據《聘義》所謂“垂之如墜”,釋“隊”為“墜”。俞樾說:“宋訓‘隊’為‘眾’,未知何據。汪榮寶說:“‘隊’當讀為《詩·柏舟》‘威儀棣棣’之‘棣’。彼《毛傳》雲:‘富而閑習也。’《新書·容經》雲:‘棣棣,富也。’《孔子閑居》引《詩》作‘逮逮’。彼鄭注雲:‘安和之貌也。’”(《法言義疏》卷十八)從此文與《聘義》的聯係看,吳秘的說法有一定道理。但“隊”作“墜”講和“不可形”統一不起來,所以吳說於理難通。俞、汪二家相較,從文字上說,俞說較佳;從文義上講,則汪說見長。故並存之,以備參考。
【譯文】
有人問君子的品德是否像玉一樣。
揚子回答說:“君子的品德善良美好溫文爾雅、儀容柔和而意誌堅定,處事圓通而行為端正,真是精微深奧得無法形容呀!”
12.8 或曰:“仲尼之術,周而不泰,大而不小,用之猶牛鼠也!”
曰:“仲尼之道,猶四瀆也;經營中國,終入大海。他人之道者,西北之流也;綱紀夷貉,或入於沱,或淪於漢。”
【注釋】
或曰:世德堂本作“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