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嚴肅的貨幣觀
“看!”我那個企業家朋友打斷了我的話,“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麼?”我問他。
“知道你就是個秘密的革命者。你不喜歡資本主義,不喜歡我這樣的資本家。你這個關於貨幣的故事總結起來就是,你想把富人都淹死,把銀行家都吊死。”
“為什麼你要這麼想?”
“好吧,讓我歸納一下你的觀點——或者我該把它叫作你的‘誰是凶手’。你說這是本史話。對我來說它更像是一本阿加莎·克裏斯蒂(Agatha Christie)的偵探小說。”
“是麼?那誰是受害者?”
“按照你那套說法,受害者是常識。不過你先聽聽我是不是都明白了。你一開始解釋道,與初看上去的外表相反,貨幣不是一件東西,而是一種社會技術——組織社會的一套想法和實踐。講細一點,你解釋說從本質上講,貨幣是由三樣東西組成的:通用經濟價值的概念;用來衡量和記錄價值的記賬製度;還有去中心化轉移的原則,靠著它價值才會從一個人轉移到另一個人。你用雅浦島的故事證明,認為硬幣或者其他代幣表征本身就是貨幣的想法有多麼荒唐。而且你還用愛爾蘭銀行倒閉的故事說明,雖然貨幣一般由政府發行,但不一定總是這樣。這些我都承認——但我問你,從這種角度看事情會有什麼不一樣?你說了很多——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坐在這兒,聽你講你所謂的野史。”
“講得還不錯。”
“然後你開始調查這些組成貨幣的理念——特別是最重要的一個:通用經濟價值的概念。你解釋稱,美元、英鎊、歐元或是日元都不是實物,而是一種測量單位。你解釋了那個老波蘭教授——”
“叫維托德·庫拉”。
“——就是他,是怎樣調查物理測量單位曆史的,並發現了它們測量的概念與它們所體現出來的標準都在隨著時間演化。你就像一個優秀的社會主義者,甚至欽佩地談到了某個國際官僚機構做出的偉大成就。”
“沒錯——國際計量局。”
“不過,如果我理解得沒錯的話,有用的部分是那個老教授庫拉的觀點。他說用來測量的概念和標準都是由使用它們的人來決定的。你說了兩個觀點。第一,通用經濟價值的概念就像是一種物理的測量單位:它適用的範圍,它應當采用什麼標準,是由它的用途來決定的。不過第二點也說道,通用經濟價值與物理的測量單位也有區別。它是一種社會領域的屬性,而不是物理領域的屬性——就像你說的那樣,它是一種社會組織技術的核心組成部分——所以它的標準也需要考慮到政治性。”
“完全正確。選擇標準的條件並不是精確度和持久性——這是選擇物理測量單位要考慮的——而應該是公平性,或者說政治上的公正,也就是一個治理得當的社會所具備的特點。”
“恩。這就是哲學要討論的事情了。然後你又談上了曆史。”
“對。我確實認為,曆史可以支持我對貨幣本質的看法。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貨幣的核心觀點是通用經濟價值的概念,而且價值的合適標準必須得是政治上的,我們今天所熟悉的貨幣,是美索不達米亞文字、計數以及記賬這些發明,與原始的希臘黑暗時代具備的部落成員社會價值平等的概念相碰撞產生的。”
“啊,是的。你在這點上可能是對的——不過貌似你對不對都不重要。畢竟,貨幣現在還存在,這樣我們就能測試一下,你所謂的貨幣真正是什麼是否正確。它是怎麼發明出來的並不重要——而且既然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又何必擔心呢?”
“是可以這樣看——但這是門外漢的看法。不過你在這一點上說得很對,對這本書真正的測試是它怎樣解釋今天的貨幣——以及我們在貨幣上遇到的問題,還有如何解決這些問題。繼續吧。”
“好吧,還是曆史。追查真凶就從這裏開始。你開始的時候讚揚了古代中國貨幣思想的透徹。你解釋說,他們的哲學家與皇帝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貨幣是政府的工具,以及經濟價值被用來協調社會活動應該做到何種程度。因此,標準應當是什麼的問題,都隻能由它們如何為國家的成功治理做貢獻決定。”
“正確:用他們的古話就是‘而平天下也’。”
“要我說更像是革命,等會兒再討論這個問題。之後你講到了中世紀歐洲再貨幣化的故事。你說,事情的真相是統治者與屬民就標準的管理問題進行了長期的鬥爭。你似乎說道,歐洲人對通用經濟價值這個概念的適用性並不太關心——但他們非常關心它的本位是什麼,因為統治者和屬民都非常清楚,對有形商品和服務來說,鎊價值的升高或減少都意味著財富和收入的再分配。”
“沒錯。具體地說,這種再分配是從屬民到統治者的。”
“恩。鑄幣稅。你說的是,隨著貨幣經濟的發展,越來越多的屬民開始關注本位問題——因為他們不想向統治者繳納高的過頭的鑄幣稅。他們對此怨聲載道。他們發表了各式各樣聰明的言論來反對它。他們找了一位法國主教,證明為什麼鑄幣稅是錯誤的。但沒有一樣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因為現實中沒有其他選擇——他們沒辦法強迫君主。”
“直到某個精明的人重新發現了銀行業,而且依靠它,就有可行的辦法在超大的範圍上發行私營貨幣。”
“對的。事實證明對所有人來說,這都是個相當有利可圖的發明——但銀行從業者獲利最大。我敢說你肯定在想,‘要是我想出來這個點子就好了’。”
“一針見血啊!不管怎麼說,當銀行從業者重新發現了發行私營貨幣的訣竅,形勢就逆轉了。輪到統治者和他們的鑄幣稅難受了。這是種不穩定的情況——用你的比喻來說就是貨幣的暴亂。但隨著英格蘭銀行的建立,人們發現了一種確保永久和平的辦法——至少在這次金融危機前都是和平的。”
“貨幣大和解。你說對了。不過我想打斷問一下,你說的‘謀殺’跑到哪去了?”
“看得出來,你沒看過多少偵探小說。好戲當然是在人人都想不到的時候才上演。你看,到現在為止,所有的人可能都在討論,統治者是否應當操縱標準,來提高鑄幣稅,以及銀行家是否應當獲得發行私營貨幣的許可,等等——但至少他們都理解貨幣是什麼。按你所說的關於貨幣的‘非傳統’討論,常識依然處在支配地位。但在你的貨幣大和解受到衝擊的時候,就有人謀殺了貨幣的常識。更嚴重的是,在殺死了對貨幣的正確理解後,喪盡天良的凶手還掩埋了證據,放上了一個頗具誘惑力的冒名頂替者——一種在我這樣的外行眼中相當有說服力的貨幣與經濟價值的觀念,但按你所說,這種觀點實際上蒙蔽了我們的道德官能,讓我們的經濟政策變得遲鈍,而且——最可怕的是——帶給了我們那些現在在華爾街和倫敦市作威作福的銀行流氓。你還用大偵探波洛的方式,說凶手正是那個最不會引起人們懷疑的那個人:世上最受敬仰的思想家,約翰·洛克。”
“啊,我明白了。”
“而且更嚴重的是,這就是偵探小說迷所說的完美犯罪。沒人注意到,正確的貨幣觀已經被錯誤的貨幣觀偷換了——所以沒人把洛克指認成凶手。事實上還恰恰相反——在曆史上他似乎多少是個英雄。”
“完全正確。畢竟是他為現代的自由民主提供了知識基礎。”
“對。但就在這個地方,恐怕我得說你的故事有個漏洞。你看,我同意約翰·洛克可能在重鑄硬幣的討論中謀殺了貨幣的常識——而且他提出來的冒牌替代理論也是相當有說服力的。但考慮到常識深入人心——包括了你提到的所有思想家——洛克怎麼能成功地改變所有人的想法呢?我的意思是,不管約翰·洛克有多大的影響力,他總不能成功地騙過所有人吧?為什麼沒人注意到他關於貨幣的看法是錯誤的呢?恐怕你的理論要有破綻了,福爾摩斯。”
“稍等——你才是這裏麵的偵探。我可從未說過這是個追凶的故事——我也沒這麼想過。
“約翰·洛克不是凶手——他是他那個時代最偉大的哲學家,史上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而且激勵他的是他對政治自由主義以及憲政政府正確性的科學信仰,這一點很難質疑。但為了做到這一點,他犯了個錯誤。他是個博士、講師——不是銀行家或生意人——他對金融界不熟悉。他認為,要想保證貨幣大和解不變成銀行家們的幌子,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讓他們——或是統治者——控製標準。是他的政治理論決定了他對這件事的看法。
“所以,洛克最後在政治上的看法是正確的——自由與民主應當成為主流,但他在貨幣本位上得出的結論卻是錯誤的——本位必須固定。約翰·勞正好相反。他對本位的看法是正確的——本位應該是靈活的,可是他對政治的看法是錯誤的——君主專製是決定本位調整的正確製度。現在勞才是真正的殺手——至少是個挑戰者——但在理論的世界裏,勞和洛克都算不上是罪犯。他們倆是在努力解決貨幣社會發展帶來的政治問題與經濟問題——而且兩個人都沒有得出正確的解決方案。”
“好吧。但是為什麼是洛克的貨幣觀成為了傳統觀點?正像我說的,如果他的理論明顯是錯的,為什麼沒有人站出來指明,‘洛克所說的都不對:貨幣不是白銀,隻是可以轉讓的信用!’?為什麼當朗茲這樣說的時候卻沒人相信?”
“哈!這是個好問題。當然,洛克的威望是原因之一。對大多數人來說,洛克是個大權威,即便金融專家認為他在貨幣問題上算不上什麼專家。勞則是個獨行俠。但主要的原因在更為基礎的層麵上——這也可以解釋你所說的‘完美犯罪’。是洛克認為,為了保護貨幣大和解不受自身的傷害,就有必要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本位需要固定。這樣的話,人們必須把貨幣看成是白銀,把價值看成是自然界的一種屬性。我解釋了這種做法對經濟以及金融領域的政策,以及對經濟學在道德上的無能為力,產生了何種實際的影響。但這種自然主義的推理過程也有另外一種效果。
“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都知道,一旦人們把一組特定的社會協定看成是自然界中的現實,而不隻是社會發明,那麼就幾乎不可能讓他們用批判的眼光審視問題——不管人觀念有多麼先進,這些社會協定在道德上有多麼墮落。曆史裏全是這種例子。在19世紀,‘實證犯罪學’非常流行。這套理論聲稱,可以通過身體特征發現重罪犯。對今天的我們而言,要是說能通過耳朵的樣子找出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或是通過鼻子的形狀發現一個小偷,不免有些荒謬。但是,關鍵在於相信這一套的人,和僅憑相貌奇特就把人關起來的做法,兩者間並沒有什麼利益牽連——他們就是相信這一套自然主義的解釋,認為犯罪是生理因素的產物。無獨有偶,在19世紀的美國,人們也普遍認為‘科學種族主義’是真理。人們相信,非白種人的低劣性是可以用身體上的差異來‘證明’的。我還是要說,相信這些東西是自由觀點的特征——而不是反動觀點的特征。關鍵在於在社會科學上進行的自然主義推理——即把社會現象解釋成自然界的客觀現實——是會自我強化的。這種做法將社會與政治偏見編織成了一張由虛假事實組成的網——而且一旦這張網開始編織起來,人們就不可能逃脫出去。或者用中國諺語來說,像洛克貨幣觀這種自然主義的推理,就是水中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