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歲月與文字(代後記)(2 / 3)

摘一串葉尖的露珠\做成沁涼的項鏈\扯下一片白雲\製成我飄逸的衣衫\剪下天邊的朝霞\包起林梢雀影\裝兩袖鳥兒的鳴唱\帶回我今夜的夢境\暢飲花心的芬芳\醉成一汪清純\沾一身花的嬌俏\開放在清麗的晨……

當時妹妹是我唯一的讀者,看完後她說像看到了一個身著白衣的仙女輕盈地飄落在一片濕漉漉的草地上。其實那首小詩和那個本子裏的所有文字一樣,有青青的味道,也有點澀。但是,毫無疑問,“青”味兒是主流。當我在那個本子上畫上句號的時候,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確定了它的名字:《青蘋果》。到現在我還驚歎那個名字是那麼準確,它準確地命名了從我的心底散發出來的那縷淡淡的香味兒。第二本日記取名《心語集》,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其中有關於暴風雨來臨前的一段描寫很典型:“黑雲越來越低,暴風雨即將來臨。我將靜躺在院子裏、窗台上的易拉罐酒瓶子都收進屋裏,不忍心看到它們被暴風雨摧殘。”還很認真地祭奠過一個丟失的發卡,寫了很長的祭文。為第三本日記起名字的時候,19歲,覺得19歲的文字應該有一個成熟些的名字。經過一個冬天的思索,最後取名《鬆木質的小屋》。這個名字或許與那年的大雪有關,冰天雪地裏,作為歲寒三友之一的鬆,總是誘惑我的思緒。對鬆的高貴脫俗羨慕得頂禮膜拜。後來再三看那幾本日記,其實沒什麼成熟不成熟,隻不過是一些童話感言而已。青春年華真美好。貧窮樸素的青春依然美好。但是擁有青春的時候,真的又是那樣急於成熟,而且那些情感是極其真摯的。

1990年,二十一歲,我第一次參加了一個報社的副刊筆會,置身於那些卓有成就的老師們中間,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文字的青澀,矮小的身材和稚氣的年齡,感到膽怯,不敢言笑不敢輕舉妄動。老師們的談笑風聲妙語奇思讓我心生敬畏。於是,我不得不極力修飾自己,用靦腆和謹慎遮掩自己的無知和稚氣,終究還是破綻百出。麵紅耳赤為自己汗顏之際,一位深受我崇拜的老師告訴我說:女人成熟,其實是一種悲哀。當時我得到了寬慰,多少撫平了我一點難堪,而現在,這句話引我深思:四十歲的女人,成熟,悲哀乎?不成熟,悲哀乎?

其實,四十歲,是一個清醒的時刻。好像真不再困惑,懂得了什麼是人生不易。掐指算來,結婚二十年,我搬過六次家,從單位的單身宿舍樓上搬到租住的民居,又從民居搬進單位的家屬區的一個大雜院兒,後來搬進另外一個大雜院兒。在那些大雜院裏,我結下了很好的人緣,同時也迎來並養育了品學兼優的寶貝女兒。記得當年我在大雜院兒養過雞鴨,在低矮的屋簷下還種過好多的太陽花,種過西紅柿,種過黃瓜。四十歲的春天,我終於喜氣洋洋地搬進了新居,一所傾盡二十年的積蓄買來的鋼筋水泥公寓,心中前所未有地踏實。它作為極其重要的理由讓我滿足。我的一個朋友,一個嫻靜、透明的女人來看我的新居,回去後寫了文章,文中提到了我為她泡的菊花茶,提到了我的琴,書,畫,還有一些小掛飾,最後將這些歸結為主人的品味。我覺得她並沒有寫出最實質的東西,稱讚我的品味遠不如稱讚我的房子。不過我原諒了她的忽略,透明雅靜得像一縷茉莉花香。她才二十八歲。二十八歲,正在萬花筒和棒棒糖之間過日子,或許她還不能真正感知一個人擁有一座屬於自己的房子,或者說擁有物質生活有多麼重要,她不知道我在這所房子裏,在四麵潔白的牆壁的包圍中吃喝拉撒是件多麼幸福多麼踏實的事。

關於四十不惑,我有著另一種體會。我的四十歲除了新居,還有上帝恩賜給我的一場從天而降的疾患。不抱怨,我想這種恩賜隱喻著什麼。小時候外婆為了記錄我的成長,總是在門檻上用粉筆畫記號,最多的時候,一年畫過六次。雖然每次都相距很近,卻無比清晰。而四十歲,卻不再是幾筆印痕。春寒料峭,我不得不打點行囊住進醫院。與那些身著病號服的人們為伍,接受疾病的囚禁。每天麵對四麵白牆,聽診器,源源不斷的點滴和醫生千篇一律的職業麵孔。作為一個病人,我的天地更小,在那個擁擠的房間裏隻占據一張床位。在病房裏,我多麼想聽到一些聲音,隨便什麼聲音,人語,鳥鳴,風聲,雨聲,哪怕是機械的聒噪聲。很想在這些聲音中喊一句什麼,證明自己還是芸芸眾生中有聲有息的一員。但是,病房大樓厚實的雙層玻璃除了隔離灰塵,隔離噪音,還隔絕了這座建築物之外的所有聲響。我所聽到的,都與死亡有關。比如醫生對腫瘤的解釋,比如我臨床兼患糖尿病的病友夜半違背醫生的要求偷吃餅幹的聲音,窸窸窣窣。比如病人之間的議論,幾號床的病人昨晚上路了。醫生說,四十歲是健康的分水嶺。我明白,我站在這個雙重的十字路口,而且走向哪邊自已的主動權極小。一個老師曾說我依賴回憶,我極力否定,我以為依賴回憶是對現實的逃避,至少我不想做那樣的人。但是我被困在病床上的時候,忽然就覺得,曾經擁有過去的生活是多麼慶幸。親人,朋友,愛情,以及那些磕磕碰碰沒有主題的纏繞。回憶這些東西是那些進口藥物和醫術高明的醫生無法企及的,無休止的回想往事,解除了我的病痛和靈魂深處的迷芒。這些回憶像一張歲月清單,細微之處有一朵花開放的聲音,有某個人轉身時的一個溫暖的眼神,粗獷之處有大地山川,芸芸眾生。心懷中充滿了徹悟與寬懷,明澈如水。過去四十年年的歲月裏,我送走了許多親人和朋友,其中有血肉至親的外婆……一次次生死離別的曆練,讓我懷想親人的時候,不再悲傷。明白生死不過是形式,兩個世界其實是相融相通的。也懷想朋友,遠的,近的,熟識的,一笑而過的,他們都是我生命的枝葉,很多時候,是他們輸送的情誼,使我的生命更平坦些。懷想初戀情人,我隻留下第一次熱吻和那個如詩如畫的秋夜,再不會逼迫自己忘掉他。懷念那些與我有恩怨的人,不再有恨,如果今後還有機會見麵,我一定向他們一一道謝並致歉。他們,都是曾經與我同行的夥伴。甚至,麵對女兒的長大以及與我隱諱的分離,我也能夠從容地目送。四十歲,必須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