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錄片中,張典婉引用了一段證詞,提到了太平輪的船長。“船沉以後,船長在浮桶上跳海死了,他說無臉見人”。

後來,船長的後代在張典婉的博客上留言表示感謝,並告訴她:在此之前,他們一直以為父親失蹤了,以後,他們還將繼續相信他隻是“還沒回家”。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聯係她。有的通過博客,更多人則是把信寄到報社,這些信來自世界各地,“也許是因為他們血脈裏都有漂流的因子”。

王兆蘭也輾轉與她取得了聯係。在通了很多次電話之後,她才同意與張典婉見麵,但要先準備一個月的時間。

當年16歲的小女孩如今已經滿頭銀發,並在災難之後,又憑著堅強和努力度過了大半生。但是,在位於台北家中的客廳裏,講起太平輪上發生的事時,她仍然像個孩子一樣,捂著臉放聲痛哭。

60多年裏,她幾乎閉口不提自己的往事,太平輪巨大的陰影籠罩了她一輩子。而對母親的愧疚則在心頭壓了60多年——她沒有拉住妹妹的手。

當年那個手腳勤快的葉倫明,則靠做小手藝養活著自己,幾十年來,他一直堅持長跑,拿了無數的獎杯——這是他用來紀念那次災難的方式。

對親曆者來說,那場可怕的災難也許深及骨髓。一個幸存者曾在事後無數次對兒子談起那次災難和逃生的經曆。但兒子記得,每到周末,總會有一個穿軍裝的人來拜訪父親,後來才得知,這是與父親一起從太平輪上活下來的朋友。

不過,讓他印象最深的是,兩個男人幾乎從不說話,隻是坐在客廳裏一整天,各自喝茶、看報。這樣的日子持續了20年。

他的父親名叫葛克,1949年時擔任國民黨軍隊的少校,妻子在太平輪上遇難。這個故事讓張典婉記憶猶新。

但張典婉聽到最多的,是關於“等待”的故事。

當時,隻有8歲的黃似蘭離開母親,被提前送到台灣,並歡天喜地地等著母親來過春節,結果卻等到母親身亡的噩耗。

有一張照片記錄下黃似蘭在上海度過的快樂童年。她留著時尚的發型,穿著漂亮的花裙子,麵帶笑容。但那樣的好日子隨著太平輪一起沉到海裏了。遭遇變故後,黃似蘭被家人帶著,在台灣和大陸之間來回奔波,經曆過“文革”,挨過批鬥,也目睹過家人爭奪遺產的明爭暗鬥。

這樣的故事,張典婉收集得越來越多。有個妹妹一直在打聽大哥的下落,將近10年後才得知他想盡辦法買到一張退票,登上了最後一班太平輪。有位父親在登上太平輪前,給已到達台灣的妻子和女兒拍電報,要“與你們一起過年”,但從此再也沒有音信。

被後人記住的,還有太平輪所屬的中聯公司總經理周曹裔的遭遇。當時,周家的住所被憤怒的遇難者家屬砸毀,又因為保險公司宣布破產,不得不舉家賠償。周曹裔的後人隻記得,他們房子越搬越小,母親把金首飾也賣掉償債。後來,中聯公司名存實亡,周家搬到台灣定居,據說周曹裔老了以後,很少講話。

隨著時局動蕩,太平輪沉船案的審理和賠償事宜草草收場,不了了之。與這場悲劇相關的檔案和資料分散各地,逐漸湮滅。但張典婉覺得,她所找到的每一個故事的主人公,“都有他們各自的期待和掛念,一生都在等待”。

等待

關於太平輪的故事,當然並未被人完全忘記。1951年,由於右任題寫的“太平輪遇難旅客紀念碑”在台灣基隆港立起。從此,每年都會有人在這裏祭奠。

在沉船的舟山群島附近,關於太平輪的記憶還散落在很多人心裏。在附近的白節山上看守燈塔的周文華始終忘不掉,當年24歲的自己曾透過燈塔上的望遠鏡,親眼看到太平輪漸漸沉入海中,當時水麵上一片火光。

而在舟山群島中一個名叫“長途”的小島上,76歲的陳遠寬一直信守著一個關於太平輪的承諾。在報紙上看到張典婉的消息後,不會說普通話的他托親戚給張典婉打了個電話,讓她“一定要來看看”。

這是一個地圖上都很難找到的小島。島上土石壘砌的房子看上去有很多年沒有變化了。這裏沒有什麼機動車,也沒有什麼年輕人。在張典婉到來的前一天,他整晚未眠,見到張典婉的第一句話是:“我等了你好久。”

太平輪沉沒後,村裏陸續漂來木板和盛衣服的箱子。兩天後,陳遠寬的父親從海上救起了一個被油汙裹住的女人。

她留著燙過的短發,穿著高跟鞋,“很漂亮”,看起來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女人還活著,並清晰地說出自己的名字叫張桂櫻。

但不久後,她還是死掉了。父親和村民們一起,把張桂櫻和另一具撈起的浮屍埋到離海邊最近的懸崖邊,並堆起了兩個墳頭。據說,在這一帶的漁村裏,海上的屍體被稱為“寶貝”,因為漁民們希望,如果自己有一天在海上遭遇不測,別人也會善待自己。

那一年,陳遠寬15歲。第二年,父親去世之前,把他叫到身邊,一遍遍地叮囑,一定要想辦法找到張桂櫻的親人,以便讓他們把她的屍骨移回家鄉。

陳遠寬至今不知道張桂櫻家在哪裏,也不知道她的家人是誰。但為了這句叮囑,他等了60年,從一個少年等成了老頭兒。如今,他幾乎已經和1949年時的父親一樣老了。通往埋著張桂櫻屍骨的路因為很久沒有人走,早就荒廢了,兩座墳地周圍早已長滿了叢生的灌木和雜草。

沒有人知道,這個叫張桂櫻的漂亮女人,當年是為了什麼匆忙擠上太平輪,她身上又發生過什麼故事。但張桂櫻一定確信,自己和那艘沉船上的大多數人一樣,以為自己很快就能抵達彼岸。

她也知道,另外1·000多人和她一樣,為了生計,告別家鄉登上太平輪,在舊曆年春節的前一天,在一個舊時代結束前的最後時刻,茫然地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