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農思想
牛滿山是我高中同學中唯一一個推著獨輪車上學的人。我們學校附近有座大酒廠,每天都有酒糟賣,他推著獨輪車來上學,星期六放學回家的時候就可以捎一車酒糟回去。我知道酒糟能喂豬就是從他那裏聽說的。他說是“豬這東西是會喝酒的啊!酒糟的酒昧兒挺大不是?它聞著酒味兒還沒命地吃,吃了就醉,醉了就睡,整天不活動還能不長肉?”
“怪不得你不怎麼長肉呢,敢情是你天天活動啊!”
“操,糟踐俺貧下中農幹啥?”
酒廠賣的酒糟很便宜,兩毛錢一獨輪車,隨便推。他為了不吃虧,每次都裝得很多。那東西濕漉漉的,裝到筐裏還滴嗒水,他還用腳踩結實,壓豆腐樣的將水全擠出來,這一車就有三、四百斤不止。他家離學校六十多裏地,且上坡下坡的不好走,這三、四百斤推回去,肯定累得他夠嗆。可第二天下午,他又推著獨輪車返回來了,還精神抖擻。作者即感歎道:“汝善腳力也!”
他說是“推著車子比空手走得快”。
他買酒糟很快就買出經驗來了,他還注意作自我批判呢:“嘿!咱傻啊!當然嘍,也不光我一個人傻了!你瞧《天仙配》董永和七仙女迎麵碰上了,他說她碰了他一膀,她說他碰了她一膀,兩人爭論不休,竟又退回去重新走呢!你說傻不傻?咱怎麼就想不起把酒糟先買出來,曬幹之後再往家推呢!傻得跟董永一樣的哩!”
“那還不把酒味兒曬跑了?”
“跑還能跑多少!”
他就每個星期的四、五把酒糟買回來,攤到球場上曬,待星期六下午放學的時候再捎回去。
他那個獨輪車的軲轆當然就是膠皮的。他對那個膠皮軲轆特別愛護,每次回到學校,他都要把那個膠皮軲轆卸下來放到床底下,晚上睡覺前就往床下看一眼。作者見了,問他:“尚存否?”
他即嚴肅地說:“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咱貧下中農買個車子容易嗎?有些壞家夥專門偷車軲轆呢!要不我也不推到學校裏來,放到家裏今天這個借,明天那個借,三借兩借就給你弄壞了,特別是氣門塞兒!”
他除了買酒糟之外,還有兩種業餘愛好:一是喜歡數飯票,二是喜歡打籃球。整個六十年代,沂蒙山的高中學生大都是吃兌換糧的,就是在家裏將糧食賣到附近糧站換一個兌換證,再拿著這個證到學校去換飯票。這裏麵的優惠是你賣到糧站的全部是粗糧,兌出來的飯票卻粗細都有,比例跟省內糧票一樣。牛滿山兌出飯票來之後天天數。每晚睡覺前,他先是看一眼床下的膠皮軲轆,爾後就盤腿坐在床上數飯票。他數飯票就跟洗撲克牌一樣,將粗糧細糧摻合起來一起數一遍,再將粗糧細糧抽出來分別數。如果時間允許,比方熄燈鈴還沒打啦,他就閉著眼抽出三張來,自言自語道:“明天就吃你們了!”但實際吃起來的時候,他不一定就按那三張來。據作者觀察,星期三之前他一般都是吃粗糧,星期四之後就全吃細糧。因為那幾天裏他要買酒糟、曬酒糟,還要打籃球。他吃細糧的時候,往往要拿著饅頭在教室裏轉一圈兒,嘴叭噠得格外響,仿佛吃著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一樣。
他對經常來學校裏打籃球的商業局的一個小子特別崇拜。那小子帶球的時候怪模怪樣,屁股一扭一扭,八字腳一甩一甩,卓別林樣的,很滑稽,也很從容。他還指手劃腳聲東擊西呢!而他的隊友們好像還很聽他的。牛滿山就崇拜得要命:“嘿!他一上場準贏!你瞧這球傳的,神不知鬼不覺,是從背後傳的呢!你瞧這三步欄跨的!誰也擋不住,沒治!”
他打球的時候就學那小子,屁股也一扭一扭,腳也一甩一甩,也指手劃腳,整個一個商業局!可他帶球不靈,三帶兩帶就讓人家截去了。
打完了球回到宿舍,他看一眼床下,見車輪尚存就開始揉肚子。有一回他一邊揉著肚子一邊問作者:“上次你說我不怎麼長肉?”
“是啊!”
他拍拍肚子:“看看,現在怎麼樣?”
“肚子大不說明問題,你看商業局的那小子,上身整個一倒三角形,你呢?梯形!肚子比肩膀還寬,不行啊!雖然你善腳力,可沒勁兒啊!”
“操!人家吃的啥,咱吃的啥!商業局嘛,賣啥吃啥,豬蹄兒豬下水的還能少吃了哇?那還能沒勁兒?”
“你費勁巴力地推酒糟,喂出豬來讓這些東西給吃了!”
他的臉色一下就深沉起來,半天沒吭聲,過了好大一會兒,他說:“貧下中農嘛,還能不推酒糟?不推酒糟拿什麼喂豬?不喂豬哪來的學費?唉,打籃球不好啊!以後不打了!”
“為什麼?”
“打籃球吃得多啊!人五人六的人物似的呢,還打籃球!”
以後果然就沒再見他打籃球。
有個星期天,他推著獨輪車從家裏回來,神采飛揚,一進宿舍嘴裏就“鏘、鏘”地敲著鑼鼓點兒在各個床之間轉了一圈兒,作者問他:“你家的豬賣了好價錢了吧?這麼高興!”
“比那個還有意義呢!”
“什麼好事兒啊?”
他很神秘地說:“我家定成新中農了呢!新型的富裕中農!”
“又定成分了?”
“上級在我們村剛搞完試點,啊!通過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好多原來的貧下中農都提成富裕中農了!社會進步了嘛,脫貧了嘛!解放前是貧農,現在還是貧農,那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怎麼體現?社會主義就是要逐步取消貧下中農,最後統統變成富裕中農,啊!”
“那以後你就不用推酒糟了吧?”
“更得推呀!搞不好就會重新變成貧農,那多丟人啊!”
我就覺得他比我們多懂好多事兒。他的酒糟推得更來勁兒了。
我們班主任是北京人,說話很刻薄,他對牛滿山整天惦著買酒糟,曬酒糟,往床底下塞車輪子,學習還不怎麼樣,有點小看法。平時對他很冷淡,課堂提問也很少提到他。這天正上著課,不知什麼時候外邊天陰起來,一聲炸雷響過,雨點刷地就下來了。牛滿山突然就驚呼一聲:“毀了!”嚇得全班同學一激靈。班主任厲聲問他:“幹什麼?你?”
“我的酒糟還在籃球場上曬著呢!”
班主任就拿個粉筆頭兒在黑板上敲:“看看,唼?看看!整天買酒糟曬酒糟,還有個學生樣兒嗎?滿腦子中農思想,整個一個富裕中農!”
牛滿山的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有好幾天他的情緒不高,蔫不嘰的腦袋耷拉著。他問作者:“富裕中農怎麼了?當了富裕中農反倒更丟人了嗎?”
“誰知道啊!”
他似乎終究也沒抬起頭來,稍後不久他就退學了,也沒拿到畢業證書。
若幹年後,作者曾見過他一次。他到縣城化肥廠推氨水來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見著作者即說是:“怪恣來!”
“恣什麼?”
“你沒聽廣播啊?赫魯曉夫死了!又少了個修正主義壞家夥!”
群眾反映
我在沂蒙一中讀初中的時候,還不怎麼時興談心,更不興一男一女單獨談。趕到上了高中就興開了,一男一女單獨談的情況也經常有。一男一女單獨談,當然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地點大都在教室前邊的樹蔭裏,或操場上的單杠旁,時間擱在晚飯之後晚自習之前。這種情況一般都是有一方是班幹部或團幹部,另一方則是積極要求進步者或因為犯了點小錯誤。兩個什麼幹部也沒當的男女單獨談心的情況,我在高中三年還沒發現過。
以作者的觀察,凡是一方是團幹部的,另一方則很可能是主動的。因為他(或她)要靠攏團組織,找組織彙報彙報思想,請組織指指缺點,那就要有個主動性;若一方是班幹部,另一方則差不多都是被動的。因為他又犯了個需要向他指出的小錯誤,比方打壞了一塊玻璃了,上課交頭接耳了,而他還不自覺,班幹部就要體現個責任感,也須有點主動性。
我們班有個特別能談心的團幹部叫譚援朝,女的,外號“焦耳楞次定律”。她的頭發自來卷,臉很寬,嘴唇上的茸毛很黑,跟物理課本上焦耳的畫像差不多。因為她找牛滿山談心的時候向他指出過“在操場上曬酒糟群眾有反映”,牛滿山不服氣,回來即叫她“焦耳楞次定律”,遂叫起來了。
按說她是團幹部,等著別人主動向她靠攏就有的是心談了,光遞了入團申請書的也夠她談一陣子的了,可她還不過癮,還要進一步聯係群眾,把更多的群眾團結在自己周圍。幾乎每天晚飯後她都要找人談心。教室前邊的楊樹下就像讓她承包了似的,別人甭想占。進入高二之後的第一個學期,她找得最多的恐怕要數牛滿山了。他兩個談心的鏡頭特好玩兒,譚援朝是滿臉耐心,牛滿山似不領情,根本不看她,身子擰擰著,脖子梗梗著,眼睛四處撒摸。有一次作者從旁路過,他還朝作者擠眉弄眼呢,嘴角朝著譚援朝的方向一撇一撇。牛滿山回到宿舍,作者問他:“焦耳楞次定律又找你談心了吧?”
“可不,一次一次還沒完兒了呢!還挺有韌性呢!”
“那是對你有感情啊,她就沒找咱談過!”
“操,誰跟她有感情啊!我學習不怎麼樣,她比我還差,還有感情呢!她跟我談,主要是她思想上沒顧慮,放得開。她不找你談是怕你呢!”
“她怕啥?”
“你學習那麼好,心眼兒那麼多,說話又怪損,還愛諷刺個人兒什麼的,誰敢跟你談啊!”
“你對她還怪了解哩!”
“這是我的分析!”
據牛滿山及其他與她談過心的同學介紹,她談心的時候喜歡說“群眾對你有反映”,爾後再指出你的缺點或錯誤。你問她誰反映的,那她就堅持組織原則不告訴你。你若沒經驗,思想上就有壓力,或對某個群眾懷疑上一小段。時間久了,“群眾反映”多了,牛滿山即編了一首《群眾反映歌》,歌詞大致是這樣:
群眾有反映啊,
你不該吃大蔥呢。
談起心來帶著味兒,
群眾就不願聽呢。
群眾有反映啊,
嫌咱就不革命呢。
張口來它個小群眾兒,
就很有代表性呢。
牛滿山每晚睡覺前,看完床下的車輪子,數完了飯票,往枕頭上一仰的時候就來上它一小段兒,每次的歌詞還不一樣,因當天發生的情況而定,即席創作。比方偶爾有人放了個屁,那他就要唱了:
群眾有反映啊,
你放屁臭烘烘呢。
集體場合你不收斂,
沒有個好感情兒呢。
他這歌很通俗,很好記,民歌風,聽一遍就會,且可以隨便填詞,我們班的男生就差不多都會唱。
牛滿山有中農思想,背後犯她的自由主義,編她的歌唱,當麵卻不敢頂撞她。她再找他談心的時候,屁顛兒屁顛兒地又去了。她指出他的缺點,他是當麵虛心接受,背後堅決不改。像在操場上曬酒糟的問題,他就一直沒改。逼急了,他說是:“那你叫我往那兒曬?你給我劃出塊地兒來,我曬去!”
她劃不出來,她不知道偌大個學校哪塊地兒可以曬酒糟,另外她說了也不算,就說是:“你根本就不應該來學校裏曬酒糟!”
“濕漉漉的那麼沉,你幫我推啊?”
“我還管著你推酒糟啊?”
“那你讓我怎麼辦?這不是逼人嗎?以後哪個群眾要再反映我曬酒糟,我操煞他娘啊!”
牛滿山及其他被譚援朝談過心的人還介紹對付她經驗呢:
“她找咱談心的時候,咱一直是一言不發來著!從頭至尾就問了她一句話:‘你快說完了吧?’”
“她找我談不上三分鍾,我就說是‘怪鼓得慌啊!我去解個小手!’解完了手我就不回去了!”
最好玩兒的要算朱萬能了,他給她裝聾作傻胡攪蠻纏。她問一句,他重複一句。比方她對他說:“群眾對你有反映啊!”
他就問:“反映?什麼反映?”
“你很不講衛生啊!”
“不講衛生?怎麼不講衛生?”
“你的腳那麼臭,上課的時候你還把鞋脫了,別人受得了嗎?”
“我的腳臭?誰的腳不臭?腳臭一點兒就受不了,還有沒有階級感情?怎麼與工農群眾打成一片?”
“你的被子聽說也跟油褡子似的呢!虱子到處爬,你還跟別人介紹經驗,說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正麵蓋一會兒,再翻過來蓋一會兒,讓虱子疲於奔命來回爬,把它們一個一個全累死。它們就那麼聽你指揮啊?要是爬到別人的床上呢?”
“爬到別人的床上?爬到別人的床上別人不會也照此辦理啊?所有的人都照此辦理了,虱子還有可乘之機嗎?”
他跟她胡攪蠻纏的時候,還把鞋脫下來用大拇腳趾頭勾著一甩一甩呢!他那雙鞋整年不刷一次,有“土肥廠的兩個車間”之稱,確實是臭不可聞,他就這樣連熏加摳,用不上幾個回合就把她折磨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