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旗城之所以能成為專門鑄造兵器的仙城,是因為鼓旗城所處之地盛產一種鐵石,名為車鄰石。像我們這些神仙,普通傷口隻要策術療傷便可自行愈合,然而一旦是被車鄰石製成的兵器所傷,那便相當於凡胎肉體,該怎麼養傷就怎麼養傷,毫無捷徑可走。
藥元真君調配的湯藥,那是出了名比孟婆湯還難喝。
我眼風左瞟來又瞟去,就是堅決不去瞟那一碗黑不溜秋的東西。僵持之下,紫朔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小滿,你什麼時候才可以乖一些?”這話讓我的心腸軟了軟,我一撇頭,好不容易才堅定了自己的意誌,那廂又聽得他低低道,“是,你就讓傷口攤在那裏,存心讓我看著難受。”
我左瞟右瞟的眼風瞪住。半晌,終究是拗不過太子殿下那棄婦般的幽怨語氣,我認命地長歎一聲,從被單底下探出一隻手來接碗。太子殿下卻不將碗給我,見我妥協了,他隻得逞地輕輕一笑,隨即把碗沿壓到了我下唇上。
他……這可是要喂我?我疑惑地瞅著他:“太子殿下,我的傷是在腿上,我的手沒事的。”我自在地朝他揮揮手,示意他把碗給我。
他挑眉,隻問道:“藥冷了會更難喝,你現在喝是不喝?”
“……好吧。”
我低頭,就著他壓在唇上的碗沿啜了一口。
那滋味一觸碰到舌尖,我渾身一顫眉毛一皺,馬上就要捂著嘴撲到床邊吐出來。這張龍床本來就不小,我在裏側紫朔在外側,我這個吐藥的過程可謂路途遙遠,我上身橫亙過他的身軀,眼見就可以探頭出床帳外了,紫朔卻鉤住我的衣領輕輕一拎,我來不及將藥吐出來就被他拎回到了裏側。
這短短的一瞬,湯藥的味道已經在嘴裏擴散,那滋味喪心病狂得難以形容,我捂著嘴淚花亂撞,含在嘴裏那藥味隻會越來越濃,我絕望地閉上眼睛,用力將藥咽下的同時眼淚也禁不住飆了出來。
紫朔看我這副模樣大約隻覺得好笑:“不就喝個藥?弄得好像我逼你揮刀自刎似的……”他抬起袖口為我擦淚,笑道,“所以我才不讓你自己喝,不然這碗藥鐵定要打翻。”
我“嗚嗚嗚”地望著他,被那凶殘的味道虐得一時半會兒還說不出話來。紫朔揚了揚手裏還剩半碗的湯藥,問我:“這剩下的還喝不喝?”我瘸著腿,雙手揪住床上的軟褥,一邊飆淚一邊歪歪斜斜地往床沿爬去:
“……再見。”
領子再次被人拎住,他力道巧妙地將我往後一丟,我不知怎的就躺回了床上……太子術法精妙,我一個半殘的人是參不透了,幹脆自暴自棄地張開四肢,雙目呆滯地攤在床上做死魚狀。
“早就知道你不願喝完,我特地囑咐藥元真君加大了劑量,你喝一口也就夠了。”太子殿下閑閑散散地坦白道。
“……”
我咬牙切齒,憤憤地抹了一把淚。
太子殿下心情貌似很不錯,將藥碗擱回床頭的茶幾上,床幔一垂,他將被子拉高蓋至我的下巴,淺笑道:“睡吧,剛過子時,夜還長著。”說罷他拾起那一本《遠古戰事紀略》,不言不語地繼續看了起來。我卷著被子,眼睛閉了幾下又睜開,藥元真君配的湯藥味道實在恐怖,我原本還有幾分睡意,然而經過這藥的一番折磨,我此刻睡意全無。
我看了看四麵圍合的厚重床帳,又看了看背倚床頭的紫朔,他黑發披散,身上僅著單衣,姿態倦懶優雅宛如午夜中無聲盛開的曇花,看似低調,實則豔華逼人。我後知後覺地想起,這裏是太子的寢宮太子的龍床,我就這樣死魚般地躺在這裏,是不是不太合禮儀?
思及此,我開始扭扭捏捏,卷著被子不安地蠕動。
紫朔將書放下,垂下眼睫,長指輕柔地撥弄我額前的發絲,沉聲問道:“睡不著?可是傷口還痛?”
我試著動了一下小腿,之後回答他:“還有一點點,但是不礙事。”
他靜了一靜,眼底添了幾分玩味,道:“既然睡不著,那你要不要說說,今日變成雪兔跑到我書房,意在為何?”
我愣了一愣,從沒想過這事還要解釋。總不能坦誠說我是瞧著時機準備去告白的,誰料小腿中了一箭吧……
我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斂下眼睫。紫朔俯下身來,仔細地盯著我看,眸裏有笑意一閃而過:“小滿,我就問上一問,你臉紅什麼呢?”
我硬著頭皮,正打算眼一閉心一橫,告白就告白,本玄女過往五萬年都豪情壯誌地追在男人身後跑,現在告個白又算得了什麼。然而,我一對上紫朔含笑戲謔的雙眸,所有語句頓時都卡在了喉間,支支吾吾了好幾個我也化不成一句完整的話。
啊,為什麼我能追在風破身後大聲喊著要以身相許,卻不能當著紫朔的麵說出一句表明心跡的情話啊。深吸一口氣,我驀地伸手抓住他袖子,道:“我喜……”
“咚咚,咚咚咚——”屋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我的話被打斷,鬆了一口氣之際又禁不住有一絲懊惱,紫朔安撫地理了理我頰邊的發絲,勾唇衝我一笑,道:“待會兒再說,現在先把要事解決了。 ”
語畢他披衣起床,沉聲道,“進來。”
我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我看了看衣帶寬鬆但包得還算嚴實的他,再低頭看了看僅著單衣卻已被我滾得淩亂的自己,頓時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麼讓人浮想聯翩的畫麵,急忙伸手一招,從屏風上招來自己的衣裳慌慌張張想要穿上。
“吱呀——”門已經被人推開了。
我動作刹住,驚愕地抬頭。我一隻手已經伸進了袖子裏,半傾著肩的姿態讓領子向另一側下滑,肩窩處的肌膚迎上撲進室內的夜風便突然覺得有些發涼,這一驚一怔間,紫朔已經探過手來為我著衣,他替我將領口整好,再幫我將壓在領子下的發絲攏住拉出來,一絲一絲地理順,覷著我柔柔笑道:“自己的衣服也穿不好?”
自己的衣服我當然能穿得好!可是經太子殿下這麼高超的一抹黑,我覺得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相信我能穿好了。我欲哭無淚地看著剛踏進室內的那兩人— —代綠和姒心,她們兩個臉上的表情比我更錯愕。
淩亂的床褥,比床褥更淩亂的衣著,目光閃爍雙頰羞紅的女子,溫柔含笑為女子著衣的男子……換成是我,我也能立刻腦補出一篇少則八千多則一萬字的纏綿悱惻言情小文。真是跳入黃河也洗不清了。
紫朔披上外袍離了床,走到茶幾旁倒了一杯茶來慢慢地喝,長長的睫毛沉若烏羽斂去了眼底的眸光,他不說話,周遭的氣息便霎時冷凝非常。代綠和姒心僵在門檻前不知動作,兩人臉上的表情著實精彩。我想此情此景還賴在大床上大抵是不合時宜的,便慢吞吞地挪到床邊想下床,然而雙腳一沾地小腿上的箭傷便有些抽痛,我倒吸一口氣,尋思著我現在要是走路大抵會更鑽心,隻得作罷,就這樣坐在床沿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代綠敢怒不敢言地瞪我一眼,走到紫朔麵前站定,身姿僵硬地行了個禮。姒心見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代綠的背影,接著轉過頭來看我,大抵我剛剛在床上那番狂放的做派驚著她了,她目光怯怯地瞄了我半天,最終一挪一挪地挪到我跟前,垂下腦袋,訥訥道:“奴家不知今日那雪兔乃是神上所化,冒犯了神上,請神上降罪。”
我淡淡一笑。這西海小公主進了這個門,第一件事不是去向太子殿下請安,而是來我這裏賠罪,想必也知道柿子專挑軟的捏這個道理,隻要我這個受害者的姿態放軟了,太子殿下就算有意追究也不好再說什麼。
對於她這些後生小輩,我從來就沒幾回真的計較,故不甚在意地微笑著道:“不知者不罪,但公主下回委實該當心些,這九重天上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化像,你這次遇到的是我,若你衝撞的是別的神君仙君,恐怕就沒有這麼好說話了。”
要知道,不是誰都像我這麼寬宏大量童叟無欺的。
姒心受教地垂下頭,輕聲應道:“是,奴家記得了。”
姒心的道歉我算是受了,我偏著腦袋,五指一邊耙梳著垂到肩側的發絲,一邊好奇地望著代綠背對著我的身子,等了半天也不見她有什麼動靜,我奇怪地嘀咕:“我說西海公主這個抱了我的都趕緊來賠罪了,你這個射傷我的還杵在太子殿下麵前做什麼呢……”
音量不大,但室內本來就安靜,代綠該是多多少少聽了進去,她雙肩顫了顫,腰背挺得更直,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卻還是麵對著紫朔:“殿下,奴家在故宸宮中私藏鼓旗城兵器,傷了貴客,自知有罪,請殿下責罰。”
我眼睛驚異地眨了眨,發自內心地覺得代綠這個請罪請得高妙,好一個“傷了貴客”,我這個所謂的“貴客”就好好地坐在這裏呀!敢情她甘願領紫朔的罰,也不情願當著我的麵來道個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