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的身子似乎晃了晃。神族裏的仙女仙男們為了表示自己很高尚很聖
潔,好穿白衣,比如我。眼前這位美人卻是一身單調的黑衣,她的身子骨本來就單薄,在一襲黑衣的包裹下,更彰顯幾分清豔氣質,如一枝柔韌的柳,又如一鉤未滿的月。
“原來是托給了懷青帝君……這很好……”美人的聲音細細地含在了唇齒之間,我聽不太清,她忽然抬起眸子朝我淡淡一笑,臉頰蒼白,眉角的神色卻輕軟得如同煙籠寒水,“幸好當年你娘死的時候你沒有……否則,我這身罪孽……”
不知她想不想讓我聽見,反正我是沒聽見。
我的耐心一向算不得很好,看美人這麼魂不守舍的,我便開門見山地問道:“這位仙友,你是不是認識我阿爹阿娘?”看她的樣子,難不成和我阿爹阿娘之間有什麼不得不說的故事?美人定定地看著我,半晌才柔著嗓子道:“你……想不想知道你阿娘……”“小滿。”忽然有人在身後握住了我的雙肩。我渾身的汗毛瞬間奓了起來,我拍著胸口驚嚇不輕地回頭,恨恨地瞪著紫朔。太子殿下,幾日不見,你這術法修煉得越來越高深莫測了啊,走路不發出半點聲音,堪稱殺人放火抓奸在床的必備技能,不知道人嚇人可以嚇死人,神嚇神是會嚇出神經病的嗎?
我豎起眉毛瞪他,紫朔卻不理我,虛虛向女子一頷首,不冷不熱道:“許久不見。”我心裏咯噔一響,哎呀呀,紫朔主動和女人打招呼?紫朔竟然主動和女人打招呼?
我自小在紫朔身邊長大,和他混得熟,不覺得什麼,但是我知道,他其實可以說是一個極其淡漠的人,最起碼,活了五萬年,除了一些輩分極高的帝後帝姬外,我從沒見他主動向哪名女子打過招呼。
現在仔細一瞧,還可以發現他的神色有些不安,握住我雙肩的手也不自覺加大了力道。
“太子殿下。”
女子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個禮,這看在我眼裏又是一奇,須知道,除了我之外,沒幾個女的看到紫朔還可以這麼淡定的!
一陣短暫的安靜後,女子苦笑著開口:“世上很多事,本來就不如不知道。殿下既然不希望我說破,我不說便是。隻不過……”女子掃了我一眼,“這樣對她,真的好?”
紫朔沉默。
我一頭霧水。
半晌,女子開口:“無論如何,你在她身邊,該是能護她周全……告辭。 ”
我蒙了。
這演的究竟是哪出和哪出?
女子走後,紫朔壓在我雙肩上的手終於放鬆地挪開了,我轉身後退兩步,皺著眉毛疑惑地瞅他:“太子殿下,你怎麼會來這裏?”問完後我發現其實我也不太好奇這個,便嘿嘿笑兩聲,直言不諱地問道,“難不成你是來會剛才那位美人的?真是好豔福,現在這麼漂亮氣質又這麼好的妹子已經不多見了哇……”
紫朔輕風細雨地瞟了我一眼:“你嘴裏的那名漂亮妹子,是風巒帝君的女兒,風破神君的親姐,芷歌玄女。”
“……啊?”
我頓時在風中淩亂了。
說來慚愧,我雖然和麒麟丘的一家子都混得很熟,卻從來沒有見過芷歌玄女的真麵目。一來是因為芷歌玄女五萬年前被邪皇擄去,直到一萬年前才被風破救回來,我想見也沒機會見。二來是因為她回來後一直深居簡出,閉門從不見客,麒麟丘裏的人都很少見到她,更別說我這個隻是偶爾來串串門子的外人了。
我很唏噓,原來我剛剛見到了傳說。
我輕咳兩聲,不太自在地開口:“你早說嘛,我看你在她麵前那麼緊張,還以為你一顆堅守了八萬年的少男心終於被攻破了,嚇得我……”“我緊張那是因為……”說到一半紫朔驀地頓住,向前靠近我一步,一雙眸子裏笑意晶晶閃閃,“嗯……小滿,我怎麼好像嗅到了酸酸的味道?”我仰頭望天,做呆滯狀:“啊?有嗎?”裝模作樣地嗅了一會兒,“沒有吧,太子殿下,你是不是聞錯了?”
“沒有就好。”紫朔輕笑,“不然你剛剛那種說法,我會以為你在吃醋。 ”我急忙擺出正直臉:“紫朔哥哥你真是愛說笑,都當了五萬年的兄妹,我對你絕對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我心如此,天地可鑒,你不要隨隨便便就懷疑我的純潔。”也不知是我話裏哪個詞戳中了他,他臉色僵了一僵,不再搭理我,甩袖就走。
我心知他是絕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生我的氣的,於是我屁顛屁顛地跟上去,扯著他的袖子賠笑臉問:“去哪兒呢?你還沒告訴我你來這裏做什麼。”“來找風巒帝君談事情。”他答道,“在園子裏見到了你府中的小婢女,知道你也來了。”我點頭:“那你快去,我正好也有人要找……”嗯,我猛地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急忙收口,訕訕地摸鼻子。不知為何,紫朔他一直不太願看到我親近風破。他頓住腳步,我站在他身後一邊摸鼻子一邊想著怎麼解釋,想了半天弱弱道:“我不是還糾纏他,我是想來和他說清楚,你……別誤會。”“好。”他轉過身來揉了揉我的發,輕聲道,“去吧,別讓自己受委屈。 ”
和紫朔分開走,我依照記憶來到了一處杏花林。
但凡是花,隻要成片成片地大麵積盛開,都會帶出讓人屏息的氣勢,更別說麒麟丘本來就是仙鄉,植根於仙壤中,熏染在仙氣裏,這裏的杏花開得自然也要比別處熱鬧,花白似雪,一陣涼風吹來,枝頭上的杏花紛紛揚揚如漫天飛雨,飄落在青翠的草地上,美得如詩如畫。
清香嫋嫋的花雨中,我隱約看見,林子深處正有兩道身影在比試。
一道身影著青衣,一道身影著白衣,著青衣的劍法沉鬱,一橫一掃間盡是沉穩的大將風範;著白衣的劍法流暢,出招收招舞得落花流水。但如果細看,便可發現白衣身影的劍法利落之中隱隱透露著謹慎,仿佛生怕傷了青衣之人,那氣定神閑的姿態,竟比青衣的還要略勝一籌。
我眯了眯眼睛,杏花紛灑間我終於看清了,青衣的,是風巒帝君,白衣的,是風破。
他們之間的比試我從小到大看了不下上百遍,但從來沒有哪一次,他們比試得像現在這般投入,以往隻要我靠近這片林子,他們很快就會察覺,風巒帝君會豪爽地哈哈直笑,說:“小初月又來看我家小子嘍!”風破則會沉默不語地站在一旁,仿佛沒看到我,仿佛沒看到開得妖冶的滿枝杏花。
過了約莫半炷香時間,勝負漸漸有些浮出水麵,幾招來回,風破的乾戌劍下一招就可以指向風巒帝君的咽喉,然而在最後一刻,風破的手腕卻遲疑地頓了頓,就在那一刻,風巒帝君逮住時機反敗為勝,他一個轉手將劍柄重重地擊上風破的胸口,橫眉怒目道:“千梧鄉的小丫頭為你掏心掏肺的,你視若無睹也就算了,人家至今流落凡間,生死未卜,你要是有半點愧疚之心就該去找找人家,怎麼還一副事不關己的狼心狗肺樣?”
風巒帝君這一番話吼得我不知該哭好還是該笑好,但他下一句卻讓我果斷笑了出來。他又重重地捶了風破的胸口一記,臉上的表情十足十認真:“我忍你很久了,你以為長得帥就可以為所欲為?”
我咬唇想忍住笑,忍了半天沒忍住,反而嗆得咳了起來。
我這一咳,杏花林中的兩人同時轉頭看我。
風巒帝君有些驚訝。
風破眸底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過,我還沒來得及看真切,他就又恢複了千年不變的麵無表情。
那一刹那的驚訝過後,風巒帝君便提步朝我走了過來,我止住笑,在心底深吸一口氣,嘴角彎彎地迎了上去,意思意思地行了個禮:“風巒帝君,好久不見。”風巒帝君開懷大笑,十分豪爽地一掌拍向我的後背:“小妮子客氣什麼!”“咳、咳咳……”不客氣不客氣,風巒帝君您老人家還真是一點兒都不客氣,這麼不憐香惜玉地一拍,差點沒把我的內髒拍成薄薄的一片。
我掩唇咳嗽,風巒帝君見狀關問道:“哎呀,怎麼咳成這樣?莫非是見到叔叔我很激動?”一臉動容地望著我,手又要往我背上貼,“叔叔替你順一順……”
我驚恐萬分地一扭,閃過他的“化骨綿掌”,開玩笑,我的術法雖然練得不錯,但是也恐怕經不起你麒麟帝君這麼不要命的一拍。我擋住他的手,看起來像是要乖順地去攙他,實際上卻巧妙地用勁將他往外推:“叔叔,我在外麵遇到了太子殿下,說是來找你議事,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是嗎,太子這麼快就到了?”風巒帝君笑容滿麵,慈愛地端詳了我一陣,搖頭嘖嘖道,“瘦了,瘦了……好好一個姑娘家,學人家跑什麼武莊……”我笑吟吟的,不說話。
風巒帝君目光一掃不遠處的風破,威嚴十足地道:“我現在要去和殿下談事情,你給我好好招呼你初月妹妹,知道不?”
風破在安靜地拭劍,滿枝頭杏花簌簌落下,他大概是聽見了,卻不應聲。風巒帝君哼了一聲,嘀咕道:“什麼臭小子,越長大越過分……”
少了大嗓門的風巒帝君,林子裏隻剩下風吹過枝頭杏花的聲音,一時間靜極。
我從來不認為,風破會好好招呼我。
我保持著得體的微笑,風破從來不待見我,在他身後追了幾萬年他都是這種作風,現在我也沒有什麼不自在。他靜靜地擦著那柄劍,仿佛那是天地間唯一值得他專注的事,我便也不出聲,怡然自得地欣賞起風景。許久,他終於擦拭完劍了,掐一個訣,劍在他手心中幻去。他抬步,朝我的方向走來。
他隻是要走出這片杏花林。
他一步一步迎麵而來,麵容清逸,氣息卻冰冷得猶如最冷時的冰雪。在我眼裏,他是一座會移動的冰雕,而在他眼裏,我大約就是一棵會攔路的白菜。一個人小時候如果沒有被野豬踢過腦袋,那大概都是不會主動和一棵白菜講話的。憑我對他的了解,如果我不主動和他打招呼,他就會視而不見地從我身邊走過去。
我在心底默默地為自己鼓足勇氣,揚起個自認為很燦爛迷人的笑容,等他走到我身前約莫一米時,我熱情道:“風破君,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他步伐頓住,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笑了笑,故作輕鬆道:“聽說你很快就要成親了,恭喜恭喜……”就是那麼一頓,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就繼續抬步,越過我,走出了這片杏花林。
我僵住。
好吧,我知道我說的是廢話,可是你也不用這麼不給我麵子吧……我歎息一聲,自嘲地彎了彎唇,眼角卻不知為什麼有些發澀。我正想抬起手來揉一揉,鯉吹這時卻突然從一棵杏樹後跳了出來,我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看她。鯉吹雙手叉腰,義憤填膺地磨牙道:“神上!原來這就是那啥風破戰神,實在是太不識好歹了!轉得像個什麼似的……”最後小聲地補上一句,“雖然他長得的確很不錯……”
我無力道:“你怎麼躥到這裏來了?”
“走著走著就走來了……”鯉吹漫不經心地解釋,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一驚一乍地湊到我麵前,皺著眉毛問,“神上,你眼紅紅的,莫非……你想哭?”
我單手摸了摸眼皮子,隻覺得很燙,禁不住就有些發怔。鯉吹的聲音低了下去:“神上,你……是不是很難過?”難過嗎?
我不出聲,靜靜想了好一會兒,終於理清了自己此時是個什麼感受:“難過大概是有一點點的,但卻不是因著他要娶別人,而是……我不知道他竟會漠視我至此,連一聲恭喜,都不給時間讓我好好說完。”
麒麟丘一家四口我見了三口,隻剩丁祭帝後。
丁祭帝後正在手忙腳亂地指揮仆人們布置,為風破的大婚做準備,和我拉一句家常就要回答一個仆人的問題,忙得不可開交,我見狀,將兩壇神仙醉送出,委婉而又清楚地表示我已經不再喜歡風破,他們不用再顧及我,有什麼千梧鄉幫得上忙的盡管開口。好不容易讓丁祭帝後信了我,我便心安理得地帶著鯉吹開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