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索家敗訴。但這也隻是敗訴而已,並沒有什麼責罰。他家的鐵桶仍然理直氣壯高高地放在牆頭。
馬克心病不除,但又苦無良策。私下裏他對傅安說想找一個什麼辦法和索家和解,比如送給索家一台電視機什麼的。傅安隻是靜靜地看著馬克說話,心裏想你現在就是拿出十萬現金恐怕老索家也不會低頭。傅安不說話最讓馬克不安,通常,傅安是個不吝言辭喜歡給人出主意的人,不說話,說明他已經認為此事再無融通的可能。在法庭上,馬克可以逞一時之快。但是回到他苦心經營的小院時,他馬上就意識到這裏沒有勝利者。舉目四看,幾乎無一處不讓他添堵。他眼前所遇到的幾乎所有難題都是他自己事先設下的障礙,用老文話說就是自己給自己刨坑,他必須為自己的吝嗇和衝動付出代價。他是財務專家,算賬是他賴以生存的手段,但是他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就是人不能隻算自己的小賬。
事實上,傅安心裏也有許多不平,畢竟當初馬克和索家,甚至不止和索家而是和所有的鄰居都有取得最終和解的機會。不就是十萬塊錢麼?就是一萬歐元這麼個數。這點錢放在巴黎好一點的區分還買不下一平方米的住宅。難道馬克真的可以問心無愧地認為他代表著正義和法的意誌?就像雨果的《悲慘世界》裏的警局探員沙威以法的名義對冉阿讓進行一生的無悔追蹤?
這不是因小失大嗎?就連爭強好勝的老文都拿這個事情沒招兒了,他哪還有可能說和呢?
“原先五萬可以辦得妥妥的事兒,叫丫弄得再翻三番也成不了。”
老文伸著巴掌翻了三回。
“現在倒好,房子蓋成了,這兒缺一角,那兒缺半拉柱子。牆頭上再給丫放一大鐵桶,跟從前衙門口兒上的驚堂鼓似的,讓人看著多膈應?活該,臊著丫挺的!”
從接觸四合院買賣那天起,傅安就知道北京四合院的價錢早晚一飛衝天。他的理由就建立在和巴黎這個世界級都城的比較上。20世紀90年代初,他遊學法國,適逢第一次海灣戰爭爆發,歐洲經濟也因之陷入低穀,房價不斷下跌。但是在巴黎的所謂高尚區,比如七區、八區、十五、十六區,好一點的老房子的價格仍在十萬法郎一平方米之數。按照當時法郎和人民幣的兌換率相當於十二、三萬一平方米。這個價格就是今天也是一個天文數字。和巴黎相比,北京舊城的魅力不遑多讓,可開發的地產資源本來就十分有限,漲價隻是時間問題。及至北京開放四合院買賣市場,一開始政府製定的市場指導價不過七八千元,但是到了馬克的房子行將完工的時候就已經躥升至兩萬以上。2007年,為了提升北京的道路形象迎接奧運,北京市政府出資拆建北二環南側一線舊民宅,為了順利實現搬遷,市政府不惜工本,將收購價格一下子抬到三萬以上,這就造成四合院的房價一下飆升到四五萬一平方米。盡管這事和一窮二白的傅安沒有任何關係,但是他也為自己的眼光感到驕傲。老索可能真的認為馬克是按了心要敲政府一筆,這裏當然有想象的成分,但是事實上政府真就送了馬克老大一個人情。現在他的房子少說也值千八百萬的。
馬克的房子終於要完工了。可是建築最煩人的就是收尾的活兒。馬克又不是個省事兒的人,把個房子弄得花團錦簇。檁枋門板到處都是瀝粉貼金,官式彩繪。椽子頭上除了傳統的卍字符,還有一排歐式三葉草族徽。玻璃門子上蝕刻萬字不到頭花格。彩繪圖案裏加上幾串葡萄寓意法國的葡萄園,南北房正門兩側檻牆上各鑲了兩幅大尺寸的鏤空磚雕,上麵有喜鵲登枝兒,歲寒三友,熱鬧非常。在檻牆上嵌磚雕,是馬克的發明,原本磨磚對縫的素牆最體現中華美學素直清雅的理念,用現在的流行說法叫作低調的奢華,可到了他這兒就變了味道,真個是南橘北枳。
不足兩百平方米的房子修得如此之複雜,傅安已經煩不勝煩,更何況有這麼多伸著耳朵睜大眼睛聽著看著的鄰居。每一件事情都費盡周折。每一項小工程都伴隨著鄰居的抱怨。
電力擴容。傅安要跑到電力公司申報,沒有三五趟是不成的,錢就不用說了。可是馬克的院子裏壓根兒就沒有一米乘一米二這麼大的地方放這個配電箱。裝在西牆上老文問憑什麼?老劉家說我們家牆都這麼破了一是掛不住,二是那麼大電壓碰著就是個死。最後隻好砌了個水泥台立在上麵,看著都懸。
加建排汙管。傅安找到市政工程隊交了小三萬才給院子前後刨了總長不過七八米的地溝把化糞池的排水泵和市政排水溝聯通了。地溝都落在胡同裏的小柏油路上,回填不實,把路弄得坑坑窪窪,一街的人都罵。
裝修隊的工頭對馬克也是一肚子抱怨,付款不及時而且不停地修改設計。現在他連買根釘子的錢都直接跟馬克伸手。和馬克簽訂裝修合同的那家裝修公司實際上還是利用自己的聲譽攬下工程後轉包給現在的裝修隊。馬克支付的工程預付款被簽約公司如數裝進自己的腰包,而裝修隊不僅要墊資施工,而且在全部裝修工程完工後隻能拿到裝修合同總額的百分之六十。就是說裝修公司的純利是合同額的四成,而施工隊的全部成本和利潤都在這六成以內,這還要看結算是否順利。,真黑啊,簡直就是黑得暗無天日,不見五指。工頭整天這麼罵,但是活兒還要幹。傅安認為這不可能。工頭說您的書是白讀了,您以為錢是從有錢人身上賺的?窮人就是一口油井,越壓越出油。
馬克已經被老文定性為“找抽型的人。”他的燃油鍋爐從地下室排出來的煙通過一根高不及屋頂的煙囪直接排到西院兒。老文拉開架勢又跟馬克幹了一仗。馬克隻好又把煙囪加高了一米,鍋爐公司的工程師也跟老文解釋說他們用的是法國設備,柴油燃燒充分,排出來的隻是熱氣。但是誰都不信。
“我把話撂這兒,你們要燒這鍋爐,但分有一絲兒油煙,我先把你這煙囪給堵嘍!馬克這丫挺的,怎麼老幹這沒頭腦的事兒啊!”
不僅如此,馬克在南房地下室院門口的位置安放了一個可以存放兩噸柴油的儲油罐,蓋板就在三級台階上方。這無異於一顆重磅定時炸彈引起了四鄰的恐慌,上報到市政安全監察部門,無奈該部門按照燃油安全儲放標準檢驗合格,唯有安放地點是否適宜沒有可參照標準,無法定奪取舍。眾鄰居雖然作罷,但無不為自己的安全感到擔憂。
馬克又在北房客廳裏安了一個從法國千裏迢迢運進來的燒柴的壁爐。這個壁爐放在室內東牆根,一根煙囪要做一個彎頭從山牆穿出直接把煙排到他和老索房子的夾縫裏。老索的兒子在屋頂上站著,看得一清二楚,在馬克的院門口憋著他,一見就罵:
“有他媽你這麼孫子的嗎?衝著我們家排煙?告訴你,趕緊把那窟窿給堵上。這還不算完,這兩牆的夾縫都沒填,下雨的時候,雨水都沒地方跑,你們家牆我不管,我們家的牆可禁不住泡!這事兒還得給個說法兒。”
馬克聽得懂國罵,但是不明白“孫子”在這兒是什麼意思,不過他知道又惹了索家。安裝壁爐的工人也不敢惹索家,不等馬克發話麻溜兒就把牆上的洞給封了。馬克無奈找到小秦讓他直接在房頂上打個洞,再砌一個類似農家屋頂上用來排炕灶煙的小煙筒樓。小秦伸出一個指頭,先拿一萬塊錢來,我來給你弄。馬克出了七千。於是好端端的房頂被開了一個三十厘米的洞。此時馬克客廳的實木地板已經鋪好了,房頂開洞的時候又下了場大雨,弄的地板上全是泥漿。到了砌煙筒樓的時候,老索的兒子又站在房上不讓工人把腳放在他家的屋頂上。這個煙筒樓子就在東山牆的邊緣上,工人無處下腳,如果不借助相鄰屋頂站腳施工非常困難,索家此時“雪上加霜”確實不厚道,但是有仇不報非君子,此時不報,更待何時?工人們隻好趴在屋頂上好歹把這個煙筒樓子砌成了。這個房子現在更加“四不像”,看到的人都忍不住樂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