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3 / 3)

於是就因了這敘述的差異,我堅信自己總能看見山桃花。於是,每天當晨光灑遍這山和穀時,我便沿一條繞山的河走起來,這河便是繞山而行的拒馬河。這河不知到底繞過了多少山的阻攔,謝絕了多少山的挽留,隻在一路歡唱向前。它唱得歡樂而堅韌,不達目的決不回頭。隻有展開一張山區地圖,你才能看清,這河像是誰的手任意畫出來的一團亂線。黃河才有九十九道彎,誰報告過拒馬河有多少彎?這山地裏流傳著多少關於這河這山的故事,惟獨沒有關於這河彎的記載。

一條散漫的河,一條多彎的河。每樣一個彎,你眼前都是一個新奇的世界。那是浩瀚的鵝卵石灘,拳頭大的雞蛋大的鵝卵石,從地鋪上了天,河水在這裏變作無數條涓涓細流漫石而過;那是白沙的岸,有白沙作襯,本來明澄的河水忽而變得豔藍,宛若一河顏色正在書寫這沙灘;那是草和蒿的原,草和蒿以這水滋養著自己,難怪它們茂密得使你不見地麵,是綠的絨吧,是綠的氈吧。總有你再也繞不過去的時候,那是山的峽穀。峽穀把水兜起來,水才變得深不可測。然而河的歌喑啞了,河實在受不住這山的大包大攬。河與石壁衝撞著,石壁上翻卷起浪花。那是河的哭嚎吧,那是河的呐喊吧。隻有這時你才不得不另辟蹊徑,或是翻過一座本來無路的山,或是走出十裏八裏的迂回路,重新去尋找河的蹤跡。你終於找到了,你麵前終於又是一個新的天地。

這當個全新的天地。它不似灘,不似岸,不似原,是一河的女人,千姿百態,裸著自己,有的將腳和頭潛入沙中,露出沙麵的僅是一個臀;有的反剪雙手將自己倒弓著身子埋進沙裏,露著的是小腹,側著的肩,側著的髖,朝天的乳,朝天的臉。更有自在者,屈起雙腿,再把雙腿無顧忌地叉開來,挺著一處寬闊的陰阜,一片濃密的茅草,正覆蓋住羞處。有的在那羞處卻連茅草也無須有,是無色的丘,無色的壑。你不能不為眼前這風景所驚呆,呆立半天你才會明白,這原本是一河石頭,哪有什麼女人。那突起的俱是石:白的石,黃的石,粉的石。那凹陷的俱是沙:成窩兒的沙,流成褶皺的沙,平緩的沙。那茅草就是茅草,它怎能去遮蓋什麼人的羞處?然而這實在又是人,是一河的女人,不然驚呆你的為什麼是一河柔韌?肌腱的柔韌,線條的柔韌,胸大肌,臀大肌,腹直肌,背直肌……連髖和腰的銜接,分明都清晰可見。你實在想伸過手去輕緩地沿這彎摸,然而你又不得不卻步。

當你認定這是一河巨石時,你的靈魂就要脫殼而出,你覺得你正在萌生一種信奉感,不然你為什麼會麵對一河巨石肅然起敬。

當你認定這是一河女人時,你就會六神無主,因為你再也逃脫不了自己的齷齪。一切都是因了女人的豐腴,女人的渾圓,女人的力。

這一河的石頭,一河的女人,你們是同年同月和著一個天時一起降生,你們還是有著無言的默契,你等她,她等你,從盤古開天地直等到今天。

我想起了,就是二十年前,就是有人告訴我清明山桃花開的那次,也有人告訴我一件事。他們說,這裏有句俗話叫做“河裏沒規矩”,說的是,先前,姑娘、媳婦們每逢夏季中午,便成群結隊,到拒馬河洗澡。她們邊下河,邊把衣服脫光,高高拋向河岸,一絲不掛地追逐著潛入水中。而這時,就在不遠處,興許恰有一絲不掛的男人也正享受著這水。你不犯我,我不犯你。或許偶有飄過來的笑罵,那隻是笑罵,既是男人把臉朝向女人而招來的罵,也是笑著的罵,隻因為“河裏沒規矩”。

是這一河石頭一河女人,使我又想起了二十年前這一句話。我懷著強烈的欲望,想去證實一下我的記憶。於是在河的高處,大山的褶皺裏,我來到一個先前曾經住過的村子。一位熟悉的大嫂把我引進她的家中,我記起了那時她分明還有一位婆婆。一個家裏隻有這兩個女人。那時的我尚是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一個剛出校門不久的年輕畫家(雖然也胡子拉碴),連在炕上盤腿吃飯都不會。這位婆婆在飯桌前卻把腿盤個滿圓,她給我盛粥,再把指頭粗的鹹菜條一筷子一筷子地夾入我碗中。我嚼著鹹菜,學著她們婆媳的樣子,拿嘴勾著碗邊呼呼喝著灰黃色的稠粥。這粥裏有玉米渣子,有豆。婆婆告訴我,這豆叫豇豆,平時鮮紅,一遇鐵鍋,自己和粥就一起變成灰色。然而味是鮮的,有一股魚腥味。晚上我便坐在炕上,就著油燈給她們婆媳畫像。她們的眼睛使勁盯著前方,不敢看我。該媳婦時,媳婦的兩腮緋紅;該婆婆時,婆婆臉上的皺紋便立刻僵起來。夜深了,我就著炕席睡在炕的這頭,婆媳倆就睡在炕的那頭,她們或許是怕我和兩個女人同睡一席不習慣吧,婆婆才不由己地講起了那個“河裏沒規矩”的故事。但我注意到,那個年紀稍長我的媳婦,還是睡在婆婆的那一邊,讓婆婆作為我和她的分界線,作為人性的證明。夜裏我睡不著,但不敢翻身。

現在媳婦臉上也爬滿了褶皺,婆婆的臉簡直變成了—張皺紋捏成的臉。她不能再盤腿了,在被窩裏,露著青黃的肩胛骨。炕席上一隻舊晚還在,邊沿隻多了幾個小豁口,婆媳的嘴又把它們摩挲得顯出光滑。但媳婦告訴我,現時盛在碗裏的已不再是灰的豆粥,而是拿麥子換來的麵條。村裏有電磨,也有軋麵機。媳婦還還懂得用“八五粉”“七二粉”這些名詞來解釋這麵的成色,說,現在每逢來客人都要用上好的“六○粉”招待。她們真的招待我吃了“六○粉”麵條。

“六○粉”,這當在富強粉以上吧。

我吃著“六○粉”,還是記著那個河裏沒規矩的故事。我對婆婆說——差不多是湊近她的耳朵喊:“您是說過‘河裏沒規矩’這句話吧?”

婆婆一下就聽懂了,用被頭把裸著的肩胛骨蓋蓋,把臉轉向我說:“那是我們年幼那工夫。”

“您也下過河?”我迫不及待地問。

“怎麼沒有?”她說,“看見那個匣子了嗎?”

婆婆的頭在枕頭上活動了一下,示意我去注意一隻擺在迎門桌上的梳妝匣子。這是個一部線裝書大小的木匣子,當年,外麵顯然塗過紅漆,現在被灶膛的煙熏得漆黑,隻有兩朵牡丹花,邊緣還清晰可鑒。二十年前那花本還透著粉色。我知道這是婆婆出嫁時的嫁妝,我把這匣子抱到婆婆眼前,說:“上次我來,就見過它。”

婆婆說:“那時候我十六。是我爹從龍門集上挑的,龍門逢五排一大集。”

“您是說十六歲過的門?”我問。

“可不,過門後就和姐妹下河。我娘家在山那邊……沒河。那陣子……誰沒打年幼時過過?打,鬧,瘋著哪!”

婆婆說著,拿眼盯住漆黑的房梁,房梁上有個掛籃子的木鉤,和房梁一樣黑。我記得那鉤子上有時有籃子,有時沒籃子。現在鉤子空著,倒顯得婆婆的回憶更加真切、悠遠。莫不是她隻相信把一個年輕的自己留在了河裏?莫不是她隻相信留在河裏的那個自己才是自己?年幼,瘋著……如今這個裸露肩胛骨的老女人,有哪點能與河裏的女人相比?

婆婆閉起雙眼不再和我說話,我隻和媳婦作了告別。臨出門,我沒忘記把婆婆的梳妝匣放回原處,並告訴媳婦隻要我進山,一定來看她們。

走出她們的家,我深做著自己的呼吸,覺得身上流動的淨是自己的血液。我為著婆婆終於給我證實了河裏的事而慶幸。其實婆婆為我證實的並非隻那句老話,她使我明白了為什麼麵對一河石頭,人非要肅然起敬不可;為什麼麵對一河石頭,人會感到自己的齷齪。因為那裏留住的是女人的青春,是女人那“瘋”。有了這河裏的自己,她們就不再懼怕暮年這個蜷曲著的自己,裸露著肩胛骨的自己。因為她們在河裏“瘋”過,也值了。

二十年後的今天,我知道這裏正盛傳著一個新名詞:旅遊。城市的女人和男人都為著旅遊而來到這裏。他們打著太陽傘,穿著“耐克”,麵對這無盡的山,多彎的河,唱著“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也有發現這—河石頭的,有時你站在山之巔遙望這河,石頭上盡是紅的衣,綠的傘。也有女人在河裏“瘋”,但那是五顏六色的斑斑點點,人實在無法麵對這五顏六色的斑斑點點肅然起敬。有人喝完可樂把易拉罐狠命向遠處投,石頭上泛著尖厲的回響。

閑話做人

在我所熟悉的一條著名峽穀裏,很有些吸引遊客的景觀:有溶洞,有天橋,有驚險的“老虎嘴”,有平坦的“情侶石”,有粉紅的海棠花,有蜇人的蠍子草,還有伴人照相的狗。

狗們都很英俊,出身未必名貴,但上相,黃色卷毛者居多。狗脖子裏拴著綢子、鈴鐺什麼的,有顏色又有響聲,被訓練得善解人意且頗有涵養,可隨遊客的願望而做出一些姿勢。比如遊客拍照時要求狗與之親熱些,狗便抬爪挽住遊客胳膊並將狗頭歪向遊客;比如遊客希望狗恭順些,狗便臥在遊客腳前做俯首帖耳狀。狗們日複一日地重複著親熱和恭順,久而久之它們的恭順裏就帶上了幾分因嫻熟而生的油滑,它們的親熱裏就帶上了幾分因疲憊而生的木然。當鏡頭已對準它與它的合作者——遊客,而快門即將按動時,就保不準狗會張開狗嘴打一個大而乏的哈欠。有遊客憐惜道:“看把這些狗累的。”便另有遊客道:“什麼東西跟人在一塊兒待長了也累。”

如此說,最累的莫過於做人。做人累,這累甚至於牽連了不諳人事的狗。又有人說,做人累就累在多一條會說話的舌頭。不能說這話毫無道理:想想我們由小到大,誰不是在聽著各式各樣的舌頭對我們各式各樣的說法中一歲歲地長起來?少年時你若經常沉默不語,定有人會說這孩子怕是有些呆傻;你若活潑好動,定有人會說這孩子打小就這麼瘋,長大還得了麼?你若表示禮貌逢人便打招呼,說不定有人說你會來事兒;你若見人躲著走說不定就有人斷言你幹了什麼不光彩的事。你長大了,長到了自立謀生的年齡,你謀得一份工作一心想努力幹下去,你搶著為辦公室打開水就可能有人說你是為了提升;你為工作給領導出謀獻策,就可能有人說你張八兒說你就會顯擺自己能。遇見兩位熟人鬧別扭你去勸阻,可能有人說你和稀泥,若你直言哪位同事工作中的差錯,還得有人說你冒充明白人。你受了表揚喜形於色便有人說你膚淺,你受了表揚麵容平靜便有人說你故作深沉。開會時話多了可能是熱衷於表現自己,開會時不說話必然是誘敵出動城府太深。適逢激動人心的場麵你眼含熱淚可能是裝腔作勢,適逢激動人心的場麵你沒有熱淚就肯定是冷酷的心。你讚美別人是天生愛奉承,你從不讚美別人是目空一切以我為中心。你笑多了是輕薄,你不笑八成有人就說整天像誰該著你二百吊錢。你盡可能寬容、友善地對待大家,不刻薄也不委瑣,不輕浮也不深沉,不瞎施奉承也不目空一切,不表現自己也不城府太深,不和稀泥也不冒充明白人。遇事多替他人著想,有一點兒委屈就自己兜著,讓時光衝淡委屈帶給你的不悅的一瞬。你盼望人與人之間多些理解,健康、文明的氣息應該在文明的時代充溢,豁達、明快的心地應該屬於每一個崇尚現代文明的人。但你千萬不要以為如此旁人便挑不出毛病便沒有舌頭給你下定語,這時有舌頭會說你“會做人”。

從字麵上看,“會做人”三個字無褒義也無貶義,生活中它卻是人們用多了用慣了用省事兒了的一個對人略帶貶意的概括。甚至於有人特別害怕別人說他會做人,當自己被說成“真不會做人”時倒能生出幾分自得。好像會做人不那麼體麵,不會做人反倒成了響亮堂皇的人生準則。細究起來這種說法至少有它不太科學的一麵:若說“會做人”是指圓滑乖巧凡事不得罪人,這未免對“人”的本身存有太大偏見,人在人的眼中就是這樣?那麼“不會做人”做的又是什麼呢?若是以“葡萄是酸的”之心態道一聲“咱們可不如人家會做人”,以此來張揚自己的直正,也未免有那麼點幼稚的自我欣賞,更何況用“不會做人”來褒揚真正的品德本身就含有對人的大不敬。

記得有位著名美國作家在給他親友的信中寫道:“我的確如你所言成了一個名作家,但我還沒有成長為一個人。”此話曾給我極大震動,使我相信學會做一個人本是人生一件莊嚴的事情。這裏所講的做人並非指曲意逢迎他人以求安寧穩妥,遇事推諉不負責任以求從容瀟灑;既不是唯唯諾諾,也不是有意與他人別扭。正如同攻擊有時不是勇敢,沉默也並不意味著懦弱。真正的做人其實是靈魂和筋肉直麵世界的一種冶煉,是它們曆經了無數喜樂哀傷、疲累苦痛之後收獲的一種無畏無懼、自信自尊、踏實明淨的人生態度。那時你不會因自己的些許進步興奮得難以自製,也不會因他人的某項成功痛苦得徹夜難眠。真正的做人當然還包括著在正直前提下人際關係的良好與融洽,卡耐基就說過他事業的成功百分之七十是靠了良好的人際關係。當你真正獲得了如此做人境界,“累”又從何而來呢?若說學會做人太累,那麼生為人身偏有意不去做人不是更累麼。若說做人累就累在舌頭上(這包括了聽別人舌頭的自由轉動和我們自己舌頭的自由轉動),我倒同意伊索對舌頭的評價,他說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是舌頭,最壞的東西也是舌頭。這位智者還無奈地說就是上帝也無法拴住人的舌頭。舌頭的功能已有定論,似舌頭們的議論這等區區小累又何足掛齒呢。

所以我要說,不管這世上存在著多少拴不住的舌頭(包括本人的一隻),不管做人有著怎樣的困苦艱辛,學會做人將永遠是我一個美麗的願望。世界上最壞的東西是人,最好的東西也是人嗬!我太願意做人了,從未設想過去做人以外的其他什麼。

我相信就是憐憫狗之累的那幾位遊人,恐怕也不會有拋棄人類的向往。當我們把思緒和注意力從市麵流行的以“會做人”與“不會做人”來區分人之優劣、從舌頭是好還是壞為題的不休爭論中超脫出來,人類一定會更加健康地成長,我們的舌頭和我們的心一定會因充盈了更多有價值的事情而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