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為作者二00二年七月在加拿大華裔作協主辦的第六屆“華人文學——海外與中國”研討會上的發言。該屆研討會主題為“文學作品中的文明與暴力”。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也就是二十年前,我寫過一個名叫《哦,香雪》的短篇小說,香雪是小說的主人公,一個生活在中國北方深山裏的女孩子。
一九八五年在紐約一次同美國作家的座談會上,曾經有一位美國青年要我講一講香雪的故事,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因為在我內心深處,覺得一個美國青年是無法懂得中國貧窮的山溝裏一個女孩子的世界的。但是那位美國人把持著話筒再三地要求我,以至於那要求變成了請求。身邊我們那位讀過《哦,香雪》的美國翻譯也竭力攛掇著我,表示他定能把我的故事譯得精彩。我於是用三言兩語講述了小說梗概,我說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和火車的故事,我寫一群從未出過大山的女孩子,每天晚上是怎樣像等待情人一樣地等待在她們村口隻停一分鍾的一列火車。出乎我的意料,在場的人們理解了這小說。他們告訴我,因為你表達了一種人類的心靈能夠共同感受到的東西。也許這是真實的,也許這和我們今天探討的話題有一點關係。當我榮幸地接到這次大會的邀請時,當我得知會議的主題是“文學中的文明與暴力的關係”時,不知為什麼我首先想到了香雪這個漸漸遠離我們的少女。那麼,就讓我從她開始,進行我們的討論。
二十年前我是一家文學雜誌的小說編輯,工作之餘我在小說《哦,香雪》那樣的山區農村有過短暫的生活。我記得那是一個晚秋,我從京原線(北京——太原)出發,乘火車在北京與河北省交界處的一個貧窮小村苟各莊下了車。站在高高的路基向下望去,就看見了村口那個破敗的小學校:沒有玻璃、沒有窗紙的教室門窗大敞著,一群衣衫襤褸的小學生正在黃土院子裏做著手勢含混、動作隨意的課間操,幾隻黑豬白豬就在學生的隊伍裏穿行……土地的貧瘠和多而無用的石頭使這裏的百姓年複一年地在困頓中平靜地守著日子,沒有怨恨,沒有奢求,沒有發現他們四周那奇妙峻美的大山是多麼誘人,也沒有發現一隻雞和一斤掛麵的價值區別——這裏無法耕種小麥,白麵被認為是至高無上的。於是就有了北京人乘100公裏火車,攜帶掛麵到這裏換雞的奇特交易:一斤掛麵足能換得一隻肥雞了。這苟各莊的生活無疑是拮據寒酸的,滯重封閉的,求變的熱望似乎不在年老的一代身上,而是在那些女孩子的眼神裏、行動上。我在一個晚上發現房東的女兒夥同著幾個女伴梳洗打扮、更換衣裳。我以為她們是去看電影,問過之後才知道她們從來沒有看過電影,現在她們是去看火車,她們是去看每晚七點鍾在村口停留一分鍾的一列火車。這一分鍾就是香雪們一天裏最寶貴的文化生活了。為了這一分鍾,她們仔細地洗去勞動一天蒙在臉上的黃土,她們甚至還洗腳,並穿起本該過年才拿出來的家做新鞋,也不顧火車到站已是夜色模糊。這使我有點心酸——那火車上的人,誰會留神車窗下邊這些深山少女的腳和鞋呢。然而這就是夢想的開始,這就是希冀的起點。火車帶來了外邊的一切新奇,對少女來說,它是物質的,更是精神的,那是山外和山裏空氣的對流,經濟的活泛,物資的流通,時裝的變遷,乃至愛情的幻想……都因這火車的停留而變成可以觸摸的具體。她們會為了一個年輕列車員而吃醋、而不和的,她們會為沒有看清車上某個女人頭上的新型發卡而遺憾的。在這時少女和火車是互相觀望的,少女像企盼戀人一樣地注視無比雄壯的火車,火車也會借了這一分鍾欣賞窗外的風景一或許這風景裏也包括了女孩子們。火車上的人們永遠注意不到這些女孩子那刻意的打扮,那洗淨的腳和新換的鞋,可她們對火車仍然一往情深。於是就有了女主角香雪用一籃子雞蛋換來火車上乘客的一隻鉛筆盒的“驚險”。為了這件帶有磁鐵開關的、樣式新穎的、被香雪豔羨不已的文具,她冒險跳上火車去做交易,交易成功,火車也開動了,從未出過家門的香雪被載到下一站。香雪從火車上下來,懷抱鉛筆盒,在黑夜的山風裏獨自沿著鐵軌,勇敢地行走三十華裏回到她的村子。
以香雪的眼光,火車和鉛筆盒就是文明和文化的象征,當火車衝進深山的同時也衝進了香雪的心,不由分說地打破了她那小小的透明的心境。而她那懷抱鉛筆盒的三十華裏的夜路便也可以看作是初次向著外界文明進軍的行動了。這樣的解釋雖說淺陋,到底也還是不錯的。但作為寫作者的我,總覺得事情並不是這樣簡單。火車不由分說地帶來了洋溢著工業文明氣味的物質信息,還帶來了什麼呢?二十年之後,香雪的小村苟各莊已是河北省著名的旅遊風景區野三坡的一部分了,火車和鐵路終於讓更多的人發現這裏原本有著珍禽異獸出沒的原始森林,有著可與非洲白蟻媲美的成堆的紅蟻,有著氣勢磅礴的百裏大峽穀,有著清澈明麗的拒馬河,從前那些無用的石頭們在今天也變成了可以欣賞的風景。而從前的香雪們也早就不像等待情人一樣地等待火車,她們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務員、導遊,有的則成為家庭旅館的女店主。她們的眼光從容自信,她們的衣著幹淨時新,她們的談吐不再那麼畏縮,她們懂得了價值,她們說:“是啊,現在我們富了,這都是旅遊業對我們的衝擊啊。”而僅僅在幾年前,她們還把旅遊說成“流油”——“真是一樁流油的事哩”,那幾年她們這樣告訴我。在這些富裕起來的村莊裏,也就漸漸出現了相互比賽著快速發財的景象,畢竟錢要來得快,日子才有意思啊。就有了坑騙遊客的事情,就有了出售偽劣商品的事情,也有個別的女性,因了懶和虛榮,自願或不自願地出賣自己的身體……在這時,倘若我們跳出香雪當年仰望火車時的一片深情,我們是火車上的一名乘客或者我們就是火車,也許我們會發現火車它其實也是一種暴力。什麼是暴力?暴力在很多時候可以有很多種解釋,把它限製在我這篇發言裏,相對於我前邊描述過的農耕文明景象,暴力就是一種強製的不由分說的力量。雄壯的火車麵對封閉的山穀,是有著產生暴力的資格的,它與生俱來有一種不由分說的力量。雖然它的暴力意味是間接的,不像它所攜帶的文明那麼確鑿和體麵。並且它帶給我們的積極的驚異永遠大於其後產生的消極效果。在這裏,我想舉出另一篇小說使我們的話題繼續。
在我生活的省份河北,有位名叫水土的年輕作家寫過一個短篇小說《村裏有台拖拉機》。這故事的背景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那時中國的鄉村普遍地貧窮和落後。一個偏僻小村裏一對青梅竹馬的男女中學生,原本一直是相互愛慕的,他們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必然是對方的妻子或丈夫。這時一台拖拉機出現了,在這個從來沒有見過機器的村莊裏,它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當被告之這個巨大的“鐵的牛”那神奇的功能之後,人們驚愕,人們慨歎,人們狂歡,人們奔走相告不能自已,人們拆了馬棚為拖拉機造屋,生怕委屈了這生活中的新皇帝——假如拖拉機開口說話要求村人抬著它在村中觀光一圈,人們也會毫不猶豫地將它抬上肩頭的。拖拉機也因此成為媒人說媒時的重要優越條件:我們村可是有拖拉機的村啊。愛情也隨之起了驟變:女主人公被同班一個功課不好的名叫老安的男生強烈地吸引,因為老安被選中去學開拖拉機。這老安一直在無望地暗戀著女主人公的,是拖拉機給了他得到幸福的機會。何止一個女主人公呢,整個村莊的女孩子都沸騰了,她們甚至連雪花膏的香味都不以為然了,她們貪婪地去聞拖拉機柴油的氣味,這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絕不同於泥土和青草氣味的柴油,喚醒了她們的欲望。對於女主人公來說,釋放著柴油氣味的拖拉機本身就是愛情和幸福的化身,因為駕駛著拖拉機的是老安,她必然會連老安一同接受。這真是一股不可阻擋的力量,她背棄了青梅竹馬的男友,鄙視他優異的學習成績,放棄應該繼續的學業,因為在拖拉機的機房裏,她和老安過早地結出了愛情的果實。許多年之後念了大學、在城市有了穩定生活的男主人公回村時偶遇初戀的女友——也就是我們的女主人公,她已經變成一個邋遢、臃腫、有著一堆孩子的地道的農婦。而且生活既不富裕,也並不如意。當年那個拖拉機英雄老安沒有露麵,讓男主人公刻骨銘心的那台拖拉機也不見了。作者沒有告訴我們拖拉機的去向,讓讀者不安、讓讀者回味無窮的是女主人公在拖拉機以後的日子。拖拉機的確如村裏人最初知道的那樣大大解放了生產力,它也是農業機械化在偏僻鄉村最初的闖入者。但它實在不具備解放一切的能力,比方說它就沒有讓小說的女主人公真正得到精神上和生活上的解放,女主人公一廂情願對它的傾心,退一步看就顯得有些幼稚和蒙昧。她斷然輕視功課優秀的男友,因為她還來不及知道知識的力量,或者培根那句名言:“知識就是權利。”這時的拖拉機之於女主人公,說是文明,就不如說是一種粗暴吧。又因為這粗暴對人有著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便也帶出了一種別樣的心酸。這時我想,女主人公生活中那不自覺或者半自覺的困惑和尷尬,說是她個人的狀態,不如說是整個人類都麵臨著的麻煩。如果說《哦,香雪》讓人看到的是辛酸裏的希望,《村裏有台拖拉機》讓人感受到的就是希望之後的困惑。
那麼,火車和拖拉機在進化著鄉村物質文明的同時,也扮演了暴力的角色。火車的到來,火車的“溫柔的暴力”使未經汙染的深山少女的品質變得可疑;而拖拉機的突現則以勢不可擋的巨大威力碾碎了一對鄉村男女的愛情。沒有這些機械文明的入侵,貧苦的香雪們將永遠是清純透頂的可愛;後來嫁給了拖拉機手的姑娘也會在平靜的日子裏與她相愛的男人結婚。可我想說,這種看似文明的抵抗其實是含有不道德因素的,有一種與己無關的居高臨下的悲憫。貧窮和閉塞的生活裏可能誕生純淨的善意,可是貧窮和閉塞並不是文明的代名詞。誰有權力不讓香雪們走出大山富裕起來呢?誰有權力不許一個鄉村少女狂熱迷戀她從未見過的拖拉機呢?而當初她們的跳上火車,她們對柴油氣味那天真而貪婪的吸吮,正體現了她們那壓抑不住的活力。對新生活的希望就埋藏在這樣的也許是可笑的活力裏。也許人類都或多或少地滋生著這樣可笑的活力,人類才可能有不斷的夢想,而世界上好多重大的科學發明最初無不基於科學家貌似可笑的夢想。比方當我們在這兒談論火車時,蒸汽機火車已經從中國全麵退役成為我們時代的一個背影;內燃機車、電氣機車也不再新鮮。就在今年,上海將出現中國第一列標誌著國際領先技術的磁懸浮列車。在這個人類集體鍾情於速度的時代,那個仿佛不久前還被我們當成工業文明象征的蒸汽機車,轉瞬之間就突然成了古董。蒸汽,這種既柔軟又強大的物質,這個引發了第一次工業革命、啟動了近現代文明之旅的動力也就漸漸從“暴力”的位置上消失了。當它的實用功能衰弱之後,它那暖意盎然的懷舊的審美特質才凸現出來。生活在前進,科學技術在飛奔,人類的物質文明在過去二百年裏發生的變化遠遠超過了前五千年。一八九九年,一個名叫阿瑟·史密斯的美國傳教士出版了《中國鄉村生活》一書,書中言及那個年代,即使中國鄉村中的士人,也有人堅持相信西方國家一年有一千天並且天上無論何時都掛著四個月亮。在今天,麵對我們對世界的理解不斷加深,我們生活水準的不斷提高,我們的物質要求也一再地擴大,寫作者原本無話可說。我願意擁抱高科技帶給人類所有的進步和幸福,哪怕它天生一種不由分說的“暴力”色彩。但我還是要說,巨大的物質力量最終並不是我們生存的全部依據,它從來都該是巨大精神力量的預示和陪襯。而這兩種力量會長久地糾纏在一起,互相依存難解難分,交替作戰滾動向前。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更願意關注火車和拖拉機以後的乃至磁懸浮列車以後的人類的精神動向,怎樣阻擋人在物質引誘下發生的暴力——比方富裕起來的香雪的有些同鄉坑騙遊客之行為即是一種新的暴力。怎樣捕捉人類精神上那最高層次的夢想:喚醒這夢想或者表達這夢想,並且不回避我們諸多的焦灼與困惑。
為什麼許多讀者會心疼和懷念香雪那樣的連什麼叫受騙都不知道的少女?為什麼處在信息時代的我們,還是那麼愛看電影裏慢跑的火車上發生的那些纏綿或者驚險?我不認為這僅僅是懷舊,我想說,當我們渴望精神發展的速度和心靈成長的速度能夠跟上科學發明的速度,有時候我們必須有放慢腳步回望從前的勇氣,有屏住呼吸回望心靈的能力。有位我尊敬的老作家說過:在女孩子們心中埋藏著人類原始的多種美德。我想,即使有一天磁懸浮列車也已變為我們生活中的背影,香雪們身上散發出來的人間溫暖和積極的美德,依然會是我們的夢。我們夢想著在物欲橫流的生存背景下用文學微弱的能力捍衛人類精神的健康和心靈的高貴。這夢想路途的長遠和艱難也就是文學得以存在的意義。同時這也是文學的魅力——夢想使我們不斷出發,而路上的歡樂一定比目的地之後的滿足更加結實。優待的虐待及其他
一九八八年將近八月的時候,我完成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玫瑰門》。寫作後期,我常有盡快完結這小說的念頭,我想隻有了結筆下的這些人,我才能夠得到解脫。但小說真的寫就,我卻又不忍心將這些人物放走。盡管我造就他們俯視他們對他們有著諸多的看法和說法,小說的完成之日仍然使我覺得是他們拋棄我之時,我覺得我被我的人物所遺棄。
這是在從前的體驗中所沒有的。
我的感覺不玄虛也不卑瑣——也許這是人之常情:一個人與他的小說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的必然。也許有人能將這心情概括為四個字:自作多情。文壇並不少見專事熱鬧旁人眼睛和耳朵的尖酸的嘴。
我以為多情並不是一個壞詞,假如不是故作。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對自己的作品無情,亦可堂而皇之地對自己的作品多情。我琢磨,關鍵在於它使我發現寫小說成為我的職業後,我還能夠對我造就的人物有那麼一種不辨黑白的糾纏不清的依戀。或許這可以使我能夠慢一些變成寫作的機器,盡管職業小說家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機器什麼的。
我又想,無休止的盲目多情也挺叫人厭煩,使你成為隻能站在那麼一層台階上的另一種機器一沒了距離就不可能有分寸。而小說的藝術原本是有分寸的藝術,這種分寸感特別應該體現在長篇小說創作裏。長篇的疆場之廣闊每每使人容易忘記分寸,使人更多地著意於語言的表達功能,卻忽略了語言的掩飾功能。馬原說他喜歡海明威把長篇小說寫得充滿了短篇感,這恰恰與我的看法不謀而合。“人生並不是一部長篇,而是一連串的短篇”,我想起有位美國作家這樣說過。雖然這位美國人是短篇小說作家,他卻從另一麵道出了某些長篇小說家的通病。陀思妥耶夫斯基很絮叨,但他的文字並不厭煩你的眼睛,他絮叨到你靈魂的深處讓你身不由己隨著他走。而通常你在讀另一些雜蕪荒亂貌似海闊天空的文字時,不是總有被語言所虐待的心情麼?那心情真仿佛一個人對你講了一句不恭敬的話,卻用一萬句懺悔來修正他的過錯表示他的歉意那般令你不能容忍。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小說也自有小說的規矩吧。世上也許沒有不該被小說家知道的事,世上卻有不被小說本身費神涉足的關節。你想包羅萬象,結果你常常弄巧成拙。
我的思路忽然跑到斯堪的那維亞半島去了。兩年前的夏天在奧斯陸,我和茹誌鵑女士結識了奧斯陸大學中文係的何莫邪教授。我記得那天已近中午,何教授執意開車接我們到他家去吃中飯。我要說何莫邪是位非常熱情的先生,他是丹麥人,個子不高,穿著布鞋,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並且很坦率。我記得他一路上告訴我們他總是在下午去超級市場買意大利餅,下午的餅雖不如早晨新鮮可價錢便宜得多,他一次就買十幾個回家貯進冷櫃慢慢吃。他還說他會自己造啤酒,他自造的啤酒要比店裏買的差不多便宜十倍。他又說當然,外人喝他造的啤酒總是一喝就醉。在他家裏我們果然看見了一隻用來造啤酒的小鋼罐,類似我們的液化氣罐。然後他就引我們走進他的地下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