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輩愛情(2 / 2)

“小生意都是辛苦錢噢!”閑聊中,江姓姑父進門,聽大家誇他,混濁的眼忽然閃了光,他客氣地拿出上海帶來的點心讓這個讓那個,他也說起六姑的凶、跋扈,帶點老夫老妻的知根知底及寵溺,“一吵架,就罵我沒出息,隨她罵,罵完、出完氣就好得啦!”他學六姑掐著腰,立著眉毛,圓瞪著眼,其情其狀,惟妙惟肖,我們樂不可支。我打賭,江姓姑父生前肯定不相信六姑有一天會對他深情款款、柔聲細語,她日後常對著他的遺像號啕,號啕後便換小泣,邊泣邊輕輕說。

江姓姑父於梅梅十三歲時,死於過勞,一夜睡過去,再沒醒來。工廠倒閉,他失業,同時兼了三四份工作,其中一份包括重回火車站,為周邊的旅館拉客。他將每個到站的旅客都視為潛在客戶,發傳單,跟在人身後,保證有二十四小時熱水和幹淨被褥,達成協議後幫忙拎行李、穿幾條街到目的地……他晚上為一個公司看門,帶著自家批發部的賬本。他的死太突然,以至於葬禮上,六姑還慣性地罵他,罵他就這麼丟下她們孤兒寡母走了,罵他一生沒出息,沒掙下萬貫家財,倒有一堆來爭撫恤金的親戚--江姓姑父用命換來三十多萬元,六姑哭著對逼她拿出錢來分的叔伯小姑喊:“老江在,不會讓你們這麼欺負我的!”

她越來越認識到他的重要性。比如,終於等來的拆遷,具體落實房子時,免不了又是和**一場**。比如,一個人帶孩子的辛苦,從前,江姓姑父洗、買、擇、做,全麵負責;開家長會、輔導作業、接送梅梅放學,一樣不落;從前,有人誇六姑好福氣,六姑隻“哼”一聲,“其他的,他還會幹什麼?”現在,一樣一樣擺到眼前,經濟、精力、開門件件事,無一不讓六姑體驗到失去膀臂的痛。直到六姑改嫁,這痛才好些。

批發部的鄰居是家五金店,老板總穿細條紋襯衫,勒一條名牌皮帶。他們結婚時,正是六姑在上海居住十五年滿轉戶口之際,一對新人借機回鄉請大家吃了頓飯。說實話,新六姑父相貌、談吐、見識都比舊的、江姓姑父體麵、大方許多,六姑也胖了,蘋果肌豐,她招呼我們“ci”時,已看不到一絲哀容。直到一年後的一個夏夜,我被電話驚醒,才有他們的消息。我爸接的電話,作為六姑娘家同輩中最年長的男性,他對著電話那頭“嗯嗯嗯”,聽完陳述出主意,我零星聽到,“馬上離婚”“房子沒過戶吧”“停業”……

新六姑父是賭徒。不知從什麼時候染上的賭癮,總之他突然消失,留下一長串的債主,五金店被搶空,還殃及六姑的小批發部;他說拿去投資、開連鎖店的三十多萬和他一起消失了,“三十多萬?”我問,“對,你江姑父的撫恤金。”黑夜裏,我家燈火通明,我爸在客廳抽煙。六姑帶著梅梅回來了,避風頭。她的臉浮腫著,目光呆滯,不住重複,“他說,要做大做強,男人要有賭一把的勇氣”“他是成心騙我嗎?還是不得已跑路了?”她又抓著梅梅哭起來,“我對不起你爸”“那是你爸用命換來的錢啊!”

她嗚嗚哭的樣子,比在江姓姑父的葬禮上還絕望,還無助。我想起,江姓姑父學她的招牌瞪眼、立眉、掐腰罵,仿佛發生不久。原來,一個人的飛揚跋扈也要有人無怨無悔的滋養、配合、縱容才能成就。

事情最終以六姑提出離婚收尾。她如驚弓之鳥,將房子直接過戶給梅梅,並發誓再不改嫁。新姑父和五金店都成了往事,他的前任、江姓姑父反倒經常被六姑提起,逢年過節會做一碗他愛吃的、又甜又糯的、一人一塊的紅燒肉,還會單拿一個盤子為他夾出來,放在他的遺像前--六姑第二次結婚時,原本都收起來了。我們這才在六姑的憶往中,逐漸豐富對江姓姑父的認識,在他去世幾年後--“一件白襯衫,舍不得穿,壓在櫃子裏,拿出來,已經黃了。”“喜歡拍照片,剛來上海時,我們星期六、星期天都出去拍照片的。”“喜歡我戴絲巾,去杭州給我買過好幾條絲巾,還有件真絲睡衣。”“梅梅都十來歲了,還喊‘寶寶’。”……她現在做任何事,都會提到她的亡夫、第一任丈夫,都用“你六姑父”指代,中間那段婚姻渾然不記得般;而這稱呼,在他生前,都很少用。我在浦東一家酒店的大堂吃飯,想起六姑父。飯後,我去了趟六姑家。她正在下麵條,“你六姑父活著的時候,煮麵,都要一邊攪一邊煮……”我問,梅梅現在怎樣,人去哪兒了;六姑端著麵從廚房走向客廳,“女大不中留,這不,大一就有男朋友了”,她笑,“是個老實孩子,不像有大出息”“但對梅梅老好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