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傘(2 / 2)

這讓李樂想起小時候。一次,媽媽出差,爸爸帶著李樂上夜班。半夜醒來,車間休息室,隻有李樂一個人。李樂翻爸爸的櫃子,在工作服、搪瓷缸、各式工具中,也是一本《宋詞選》,靜靜躺在那兒。

腳步聲傳來,爸爸和同事們魚貫而入。一看到李樂,某阿姨用一貫誇張的口吻說,“真有出息”“××大畢業,××處工作”,大家附和著,爸爸卻分明吃這一套,笑得很得意。李樂的眼前閃過那本《宋詞選》。原本,這次回來,她有一肚子苦水想倒,但爸爸這麼得意,為“××大”“××處”和“出息”……更或許也不值得倒,對於一個一度在嘈雜車間,於一眾卷著褲腿、噴著煙、捏著牌、吆喝著下注的工友中,讀一本宋詞的父親來說,李樂的煩惱又算得了什麼呢?

是啊,又算得了什麼呢?無非、不過,在粗暴的環境中求生存而已。老板常踢開門,將某個員工,比如李樂,做了一夜的報告摔在桌上;他再用食指指著問:“你他媽的這種策劃能賺錢嗎?”老板愛說,“快餐文化,就是要快,不要文化!”李樂煩惱的是被支配、被嗬斥,更煩惱做所謂的文化工作越久,就離真正的文化越遠。

一天,開會。老板強迫李樂做一個性暗示明顯的文案,被她拒絕。她初出茅廬,直接、稚嫩,理由是:“我有我的操守。”老板大笑起來,連帶著滿屋子人都跟著笑。他又一抹嘴,“你裝什麼裝?”刹那間,李樂像一隻被剝皮的熊,痛、無處可藏;還沒緩過神,老板的話,“像你這樣的滿大街都是”“挑肥揀瘦,賠了違約金就滾蛋”一句接一句來了。血往上湧,李樂想拍桌子走人,但被同事摁住;其實是被違約金、房貸……不易居、人生大小事、懦弱的不知會發生什麼的李樂,伸出手摁住。

會議繼續。李樂別過臉。稍頃,她看見窗戶縫裏滲出一束陽光。

耳邊是粗暴的與美沒有任何關係的語言;眼前是細微的靈動的灰塵在陽光中舞蹈--她哭了。她離開會議室,在洗手間接著哭。每日裏掙紮著生存,為生存而忍耐;在嗯嗯啊啊、唯唯諾諾中,她已失去欣賞美好的能力,久違會審美的自己。她剛才對著那縷陽光,現在對著鏡子,電光火石間,爸爸哭泣的臉、破傘、宋詞一齊衝到眼前。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爸爸送了李樂一把傘。以當時的經濟情況和實際需要言,那把傘實在多餘。可爸爸說,女孩子就該有把那樣的傘,他還背了《雨巷》,現在想來,那點詩意,不過是粗暴生活中,爸爸企圖保留的最後一點美好。他之所以後來大哭,因為連著最後一點也沒保住,“都毀掉了”。

李樂習慣了在廚房中鐺鐺作響的他,沒想過寫七言、五言的他。李樂習慣了深夜裏畫圖紙的他,沒想過,在圖紙下壓一本《宋詞選》的他。他後來和爺爺回歸平和,也曾把毛巾搭在小花傘傘骨做的毛巾架上。他努力給李樂一切他認為美的、理想的,他希望他沒有成的、擁有的,她能。

李樂辭職了。從洗手間出來。沒有了那份高薪工作,但她有很多夢想可以成全:再讀一個學位,這次是喜歡的專業,不考慮清貧與否,打算坐十年冷板凳;換一個城市生活,不去管人們的議論;扔掉大房子、高房貸的束縛;去旅遊,看世界、人;她的一個朋友開了間書吧,她也想……她不能像爸爸那樣,一生蜷縮生存,對美心向往之,卻絕緣之。

她辦完手續出來,豔陽高照,便去附近的超市買了把傘。她撐開,握著傘柄輕輕扭轉,想起十幾年前的爸爸,興衝衝的樣子,“女兒啊,你快看,這是一把理想中的傘”。她相信,這次回家,能說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