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本哈根解釋(1 / 3)

“你甭指望說服我,我是絕不會相信的。”吉貓說。

大象正在操縱手裏的遙控器,譏諷地說:“你真是把頭埋在沙裏的死硬的鴕鳥,親眼看見也不信?”

“不信。不管怎麼說,時間機器--它違反人類最基本的邏輯規則。”

他們此刻坐在大象的時間機器裏,它外表像一輛微型汽車,有駕駛窗、車輪、車廂和車門,有方向盤,但外形怪頭怪腦。車廂外這會兒是綠透的光霧,那是超強磁場形成的。大象扭動遙控器上一個小轉盤,光霧逐漸消失,外界逐漸顯現--仍是他們出發時的所在地,大象的超物理實驗室裏,鐵門緊閉,屋裏空無一人。時間汽車穿行22年的時空距離後又落在21世紀的堅實土地上。

嘴巴死硬的吉貓這會兒正暗暗掐大腿、咬舌尖,以確認自己不是在夢裏。剛才,大象--他30年的鐵哥兒們,中科院超物理研究所所長--確實帶他回到過去,回到22年前,看著8歲的吉貓和大象從市實驗小學的大門口出來,破書包斜掛在肩上,一邊走路一邊踢著石子。他們是坐在時間車裏看這一幕的,密封的門窗隔斷了外邊的聲音,就像一場不太真實的無聲影片從眼前流過去。不過,那兩人是8歲的吉貓和大象--這一點兒無可懷疑。誰能不認得自己呢,盡管有22年的時間間隔。再說,那時大象還非要拉他下車,與22年前的自己交談幾句呢。但吉貓抵死不下車,因為,與自我劈頭相遇,這事兒太怪誕,透著邪氣--

“我承認剛才看過的一幕很真實,但我就是不信!仍是那個人人皆知的悖論:假如我遇見22年前的我,我殺死他,就不會有以後的我,就不會有一個‘我’回到過去殺死自己……這是一個連綿不斷、無頭無尾的怪圈。相信時間旅行的存在,就要否定人類最基本的邏輯規則。”

大象譏諷地說:“病態是不是?你幹嗎非要殺死自己,自虐狂呀!”

“我幹嗎要殺死自己?我活得蠻滋潤的。我隻是用極端歸謬法證明你的錯誤。你聽我從頭說吧。第一,你認為你的時間機器能回到過去……”

“已經回去了嘛,你眼又不瞎。”

“好,我暫且先承認這一點兒。第二,你認為時間旅行者可以把他的行為加入到過去,對過去施加某種影響,對不對?”

“對。”

“那麼第三,你認為時間旅行者的行為可以影響到今天的真實曆史,是不是?”

大象稍微躊躇一下:“輕微的變化--可能的,但不會有本質的變化。既然曆史發展到目前的狀態,就證明它是無數曆史可能性中概率最大的,所以,一兩個時間旅行者--隻要他不是超人--最多隻能把曆史稍微晃蕩一下,等它穩定下來,就又回到原狀。”

“強詞奪理!牽強附會!破綻百出!”吉貓喊道,“憑這麼一個不能自圓其說的理論能說服誰?連你自己也說服不了!”

大象一下子冷了臉:“聽著,你這個不學無術、自以為是的家夥,不要在我麵前奢談什麼邏輯規則。當事實和邏輯衝突時,是事實重要還是邏輯重要?邏輯從來不是無懈可擊的,邏輯中一直存在著無法自解的自指悖論。即使最嚴密的邏輯體係--數學--也存在著邏輯漏洞,不得不依靠若幹條不能證明的公理來蓋住地基上的裂縫。量子力學中,分別通過雙縫的光子能預知其他光子的行為,這也是違反邏輯的。丹麥科學大師玻爾曾絞盡腦汁,才給出極為勉強的哥本哈根解釋……上大學時你該學過羅素悖論、哥德爾不完備定理和光子佯謬的,怎麼,全忘了?”

吉貓心虛地低下頭--沒錯,這些知識差不多已經就飯吃了,但他仍強著脖子說:“這些都不能和時間旅行的自殺悖論相比,它違反的是最直觀最清晰的生活常識……”

“那隻是因為,你為你的推理限定了一個人為的封閉邊界,就像克裏斯蒂、柯南道爾和阿西莫夫的推理小說,隻能看著玩兒,不能當真。實際上,真實生活的邊界是開放的,常常有你預想不到的因素作用於曆史進程,使那些令人困惑的邏輯矛盾得到化解。這可以算作時間旅行中的哥本哈根解釋。”他不耐煩地說,“算啦,下車吧,我已經懶得說服你了。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寶貨,你已乘坐時間機器回到過去,愣是閉著眼不承認它。走吧,下車吧。”

吉貓賴在車上不挪窩:“走?沒這麼便宜。你已經攪亂我的思維,你就有義務再把它理清。”他認真考慮一會兒,斷然說:“聽著,我要和你打賭。”

“什麼賭?”

“你把時間機器借給我,我單獨回到過去,去製造幾起悖論;然後回到現在,看你能不能找到什麼哥本哈根解釋。”

大象略微沉吟:“可以,賭什麼?”他掏出一張銀行卡:“這裏有3000元,剛打上的上月工資。”

吉貓搖著手:“不,不。3000元的賭注太小了。我想,誰輸了就光膀子跑到市中心大街上喊上三遍:我是瘋子,我是瘋子,我是哥本哈根瘋子!”

大象嘴角浮出笑意:“行啊,當然行啊,這個賭注倒是蠻別致的。可是你對自己獲勝就這麼有把握?”

“當然,我相信邏輯之艦無往而不勝。”

“最好想一想失敗吧,你可是要兌現的。”

“我認了!”吉貓說。他又皮笑肉不笑地說:“可是大象,我的好哥兒們,萬一我對過去的幹擾影響你的現在,甚至否定了你的存在,那該怎麼辦呢?我的良心要終生不安呀。我今天把話說到前頭,如果害怕--你就提前認輸吧。”

大象幹脆地說:“我不怕。我目前的存在就是概率最大的曆史,不是一兩隻蚍蜉所能撼動的。你盡管去用力晃吧。”他教會吉貓使用時間車,然後閃到一邊。

時間車裏,吉貓設定了時間:22年前。地點還是那個實驗小學的門口。他撥動小轉盤,立時,濃濃的光霧籠罩了時間車。等光霧逐漸消散,他看見時間車已經飛出鐵門緊鎖的實驗室,停在實驗小學門口。周圍的人奇怪地注視這輛怪頭怪腦的汽車,在他們印象中,這輛車似乎是憑空出現的。

確實是22年前的實驗小學,大門沒有翻修,鐵門上鏽跡斑斑,橫牌上的校名歪扭著。吉貓已在心裏認定時間機器是真的,想想吧,剛才還在門戶緊鎖的2010年的實驗室裏呢,這種乾坤大挪移的功夫可玩不得虛假。當然自己不會賭輸,他相信,用這台時間機器肯定能幹出幾件邏輯上講不通的怪事。到時候且看大象給出什麼樣的哥本哈根解釋吧。

已經到了放學時刻,他盯著學校的放學隊伍,準備施行他的計劃。計劃很簡單,也絕不殘忍。他當然不會殺死大象去製造死亡悖論,他隻想把8歲的大象從1988年帶走,直接帶到2010年,與30歲的大象會麵。可是,如果8歲以後的大象在曆史上沒存在過,他怎麼可能長成30歲呢?

大象隨著路隊出來了,吉貓駕著時間車悄悄跟在後邊。他知道大象在第一個路口就會離隊,在那兒等著吉貓,兩人再搭伴回去,6年的小學生活中他們一直這樣。大象果然在第一個路口停下,立在梧桐樹下,用假想的獵槍瞄著樹上的麻雀,嘴裏砰砰地放著槍。吉貓把汽車靠過去,小心地喊:“大象,過來。”

大象驚奇地走過來:“叔叔,是你叫我嗎?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吉貓莞爾一笑,好嘛,我成大象的叔叔啦。他說:“我當然知道,你是在等你的好朋友吉貓,對不?你們家在前邊街口的大院裏,對不對?”

那位大象忽然福至心靈地說:“你是吉貓的叔叔吧,和他長得那麼像。可是,我從來沒有聽說吉貓有叔叔呀。”

吉貓想,得,我又成自己的叔叔了。他說:“大象快上車,我要帶你見一個人,一個與你關係最密切的人。”

“誰?”

“一見你就知道了。快點兒。”

“可是,我要在這兒等吉貓呢。”

“那有什麼打緊,他等不到你會自己回家的。”

大象猶豫一會兒,終於受不住誘惑,上了汽車,小心地撫摸著小牛皮的座椅和閃著柔光的儀表,他從沒坐過這種怪頭怪腦的車呢。吉貓調好目的地和目的時間,綠色的濃霧霎時籠罩了時間車。少頃,光霧消散,他們已位於關鎖重重的超物理實驗室,大象(30歲的大象)仍在旁邊站著。

小大象奇怪地問:“汽車怎麼不走呢?”

“已經到了,在剛才的一瞬間,咱們已經走了22年的路。下車吧。”

吉貓打開車門,車下的大象問:“旅行結束了?”

“對,我給你帶來一個特殊的客人。喂,下車吧。”

8歲的大象已經注意到車外的環境劇變,遲遲疑疑下了車。他看見一位30歲左右的人立在車旁,眉眼似乎很親切,就禮貌地打招呼:“叔叔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