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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那個春寒的下午,雪後初晴,山嶺村寨、清江河畔全都白皚皚的。蒼天上那輪當時還非常鮮紅的太陽,就透過武落鍾離高聳入雲的山峰間隙,投下一束明亮的光柱。那光柱像舞台上的追光一樣緩緩移動,漸漸把都鎮灣一帶土家山寨照得明白了。

一垛吊腳樓、半圍竹籬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姓田,就老兩口,都已年近半百,膝下無兒無女,日子就過得有些孤苦冷清。冬季裏大雪封山,田老大除了有時和獵手們上山趕仗之外,大多時光都和婆娘在屋裏貓著。火塘裏架著柴火,沙罐裏煨著熱茶,灰燼裏埋著烤熟的烏芋(《長樂縣誌》載:“洋芋有烏紅二種,土人以為佐糧”),餓了就刨一個出來當飯吃。遇到雲開出太陽,他們就到屋外曬一曬。

此刻,他們就歪在門外牆腳下曬太陽。雖然屋頂還蓋著積雪,屋簷上還掛的冰淩,階沿外的場地上也是白花花的,可在這背風向陽的牆角,望見那山間的白雲好像一朵朵蓮花,而天上的紅日又好比嬰兒粉紅的臉,他們覺得比在火塘邊烤火愜意多了。

兩個人暖洋洋地正迷糊,忽然,田老大聽到腳踩雪地的聲音,有一個人影緩緩移到近前。他睜眼一看,原來是個山花子。

當時都鎮灣一帶就常常出現的一些行為特別的山花子,傳說他們是隱藏在深山裏的古代巴國武士的後人。隻見他們衣衫襤褸卻孔武有力,身上紋著虎頭圖案,臉上塗著血黑色彩,顯得很古怪。山花子來到鄉戶人家門口,就“打架子”給你看。所謂“打架子”也就是耍一套拳腳、舞一陣把勢,樣子十分猙獰生猛,又有點滑稽可笑。然後要一點食物,無論殘渣剩飯,他們都憨笑著抱拳感謝。

起初,這些山花子常常遭到鄉戶人家的調笑捉弄,頑皮的兒童見了就撿磚頭瓦片砸,追趕著取樂。因為他們神出鬼沒,不肯歸順土司做奴隸,土司王府就把他們當野物,家丁碰見了就追捕打殺。直到後來他們在江湖上遊走,幹出一些行俠仗義的壯舉,才受到各方百姓的敬重,成為名聞遐邇的“巴方舞者”。

且說這個山花子來到門前,朝二老打了一躬,就準備表演拳腳,可還沒比劃幾下,他就一頭栽倒在雪地上,不省人事了。田老頭看見可憐,雖然粗野,好歹也是一條命,便過來扶起察看。

見他遍體鱗傷,額頭有一條長長的刀口,鮮血滴滴,口鼻隻有一絲氣息。田老大知道這一定是受了王府家丁打殺所致,忙從地上抓了一把雪,給他擦擦臉上的血跡,又叫婆娘打了一竹筒溫熱水來,喂他喝了幾口。過了一會兒,那山花子終於喘過氣來,慢慢蘇醒,自己掙紮坐了起來。

此人正是向世雄。

當時他睜眼感激地看了看身後的田老大,又看了一眼那婆娘,心裏有些奇怪,覺得這婆娘怎麼和弟弟向世傑的女人吳蘭同樣臉相呢?他想問什麼,卻沒說出口來。他萬沒有想到她就是吳蘭的姐姐吳玉,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呢?

田老大估計他是餓昏了,又叫婆娘把準備當晚飯的幾個烏芋刨出來,裝在碗裏端給他。那山花子竟急不可奈地一口一個吃光了,然後喘了陣氣,自個兒撐地站起來。他向田老大夫婦抱拳一揖,說:“多謝好人相救,隻是我們還有一個嬰兒,沒有奶吃,已經餓得半死,還想討點苞穀麵救他一命。”

田老大看了婆娘一眼,那婆娘歎了一聲,就進屋舀了半碗苞穀麵出來,向世雄急忙用衣兜接了包好,深深一鞠躬,轉身趔趄而去。走到山口,他又回頭望了望這茅草吊樓,心想一定要記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