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靜如深海,元熹帝久久地瞪著眼前的大臣,眼裏森然,心中側然,沉默無語了。
撤藩才是元熹帝朝堂的頭等大事!比之太監幹政,清流黨爭,買官賣爵貪汙受賄等等才是頭等大事。範勉居然是他的大臣裏最有遠見著識,與他心意相通的大臣!他知道什麼是元熹帝的腹中之毒懸梁之劍!“藩王之亂”每時每刻都壓在朱元熹心頭,壓得他欲瘋欲死了。但是怎樣撤藩,何時撤藩,是議是和,是軟是硬,一直都不得要領。所以他朱元熹寧願忍受著儒家文官們的諷刺鄙視,也要送公主和親。寧可落下濫信太信的蠢名,也要北巡北疆。隻有範勉懂他啊。
他早就知道範勉私下有計策,卻也沒報太大希望。還另外安排了崔憫密令和其他的準備。隻是沒想到,範勉這個清高書生真辦成這件大事。派出女兒詐婚一舉就殺了小梁王朱原顯!一個弱女子就斬斷了北疆藩王的根基。北地藩王沒有了嫡親世子,哪怕他再娶王妃生庶子再培養為王都不行了。他沒有時間了!
元熹帝百感交集,眼光複雜得望著範勉。有些真情激蕩地說:“範愛卿,你做得太多了。你,你才是大明朝最忠貞不渝的……”
範勉抬起頭,眼望皇帝,眼睛裏有些晶瑩:“臣是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盡了人臣本份。我要把命給陛下,是陛下不準我死,要我繼續為國家效力。微臣苟且偷生得等到現在終於為皇上做成了撤藩大事。臣死也無憾。而且此事永遠與皇上無關,與朝廷的撤藩大事無關,是我個人對梁王父子對小女的婚事推三阻四心懷怨恨,才下毒手暗殺了藩王。一切罪責由我承擔。”
元熹帝盯著他,一向悲涼陰鬱的麵容也有些動容:“範愛卿……”
範勉跪在地上,心裏也激蕩無比。他思前想後,麵目扭曲,老淚縱橫地說:“這件事,臣做的完全對得起國家、江山、百姓和皇上。卻對不起了一個人。對不起我的小女範瑛。她根本不知道內情,滿心歡喜地拿著嫁妝要嫁到北疆……我卻利用了她,我真是太對不起她了。她的一生都像是場悲劇。從小母亡,父失,被拐子拐賣到山裏,好不容易救回京城回到我身邊,卻又要為國家做出了莫大犧牲,最終落得了生死兩難的結局。自古家國難兩全,我為了大明江山隻能犧牲小女了,我的心……”
帷幔輕輕晃動,仿佛飄渺不定的心。
元熹帝的眼光順著帷幔掃視回來,冰冷的心也泛波瀾。有所感觸地說:“範愛卿,我會派人去找範瑛的。如果她僥幸不被北疆殺死……我必定會找回她,給她個好歸宿。不會虧待了這位忠良之女,也讓你們父女團圓。”
“不。不必了!”範勉仿佛被刀劍砍中,一隻衣袖掩在臉上,涕淚橫流,身體搖搖欲墜:“不必找她,也不要帶她來見我。讓她聽天由命自生自滅吧。臣太懦弱了,沒有臉麵心情再見這個孩子。這八年相處,她那麼信賴我,為了我甘願到北疆嫁給陌生人。我以為,她以為,苦盡甘來,父女倆終於可以享受到天倫之樂了,沒想到……”
世事難料,造化弄人,父女之情終究比不過朝廷大事國家基業。隻能一刀斬斷了這段情份,怎麼還有臉看到她的容顏。那張清秀明朗,倔強又堅毅,對前途充滿信心,對父親充滿了敬愛的臉?他自栩是個為了朝廷大事能夠肝腦塗地的硬漢子,卻不能想像著再麵對範瑛時的情景。連想想都會肝膽俱裂了。
下輩子,別托生成範家女了吧!
這位範輔相喉嚨哽噎,心魂失守,再也不能侃侃而談地訴說下去了。他跪在地上重重地向著元熹帝磕了幾個響頭,忍著滿心波瀾,恍恍惚惚地轉身走出了大堂。出大堂時,他失魂落魄得沒有邁過高高的門檻,一跤摔倒,滾落在地。兩名太監忙上前攙扶。他跌跌撞撞得推開太監的手,踉蹌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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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裏靜若深潭,人們像木胎泥塑般得肅立著。皇上眺望著他的背影,久久地沉默著。半晌,他臉上帶著一絲涼潤的笑容,轉身走向帷幔,輕聲細語道:‘範小姐,你聽到了?這是你父親不得以而為之的事。你相信了吧。嗬嗬,我以為你會激動得跑出來詢問他與他相見。你卻沒有,你也害怕麵對這個局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