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軲轆大車顛簸了最後幾動,欸乃一聲,停在我家大門外。爺爺遲鈍地從車上跳下來,用血紅的眼睛盯著奶奶。父親驚駭地看著爺爺的眼。在父親的眼裏,在父親的一種類似視覺的感覺裏,爺爺的眼像墨水河邊的貓眼石一樣,顏色瞬息萬變。
爺爺惡狠狠地對奶奶說:“這下如了你的願啦!”
奶奶不敢分辯,畏畏縮縮地捱到車前,父親也跟著湊到車前,往車廂裏展眼。棉布被子上的褶皺裏,積滿了厚厚的黑土,被子下蓋著鼓鼓囊囊的東西。奶奶掀起被子一角,手像燙著似的縮回來。父親用他超敏的類視覺感覺,看清了被下的二奶奶爛茄子般的麵孔和小姑姑大張著的僵硬嘴巴。
小姑姑大張著的嘴巴勾起了父親若幹甜蜜的回憶。他曾經違背奶奶的意願,到鹹水口子去住過幾次。爺爺讓他管二奶奶叫二娘。二奶奶對父親極親熱,父親也認為二奶奶極好,在父親記憶的深處,早就有二奶奶的形象,因此一見如逢故人。香官小姑姑嘴甜如蜜,一個個“哥哥”叫得鋪天蓋天。父親非常喜歡他這個黑黝黝的小妹妹,喜歡她臉上那層白色的細軟絨毛,更喜歡她那兩隻銅扣子一樣的明亮眼球。但每次都是在父親與小姑姑玩得難分難舍的時候,奶奶就派人來催逼父親回去,父親被來人抱上騾子,坐在騾背上,他回頭看著香官小姑姑眼淚汪汪的眼睛,心裏也難過。他不明白奶奶和二奶奶何以結出那樣深的冤仇。
父親記起那次去死孩子夼裏稱小死孩的情景。那大概是兩年前的一個夜晚,父親跟著奶奶來到村東三裏遠的“死孩子夼”——那是村裏扔小死孩的地方。鄉裏舊俗,不滿五歲的孩子死後,不能埋葬,隻能扔在露天裏讓狗吃。那時候一律土法接生,醫療條件極差,嬰兒死亡率極高,活下來的都是人中的強梁。我有時忽發奇想,以為人種的退化與越來越富裕、舒適的生活條件有關。但追求富裕、舒適的生活條件是人類奮鬥的目標又是必然要達到的目標,這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深刻矛盾。人類正在用自身的努力,消除著人類的某些優良的素質。父親跟奶奶去村東死孩子夼時,奶奶正發狂地迷戀著“押花會”(一種賭博方式,跟日下流行的“買彩票”、“有獎儲蓄”、“有獎購物”有類似的性質),想盡千方百計求“會名”。這種小型的飛不高疊不中的賭博方式使全村人著迷,尤其是使女人著迷。那時候爺爺正過著平穩的富裕生活,村裏人公舉他擔任花會會長。爺爺將三十二個花名裝進竹筒裏,每天早晚各一次當眾摸簽,或是“芍藥”,或是“月季”,也許“玫瑰”,也許“薔薇”。押中者,得押錢的三十倍。當然,更多的銅錢還是歸爺爺所有。迷戀押花會的女人們發揮了超群的想象力,創造無數種猜會名的技巧,有把女孩用酒灌醉索取醉後真言的,有努力做夢從中求真諦的……紛繁雜亂,難以盡述,但到死孩子夼裏去稱小死孩卻是我奶奶的富於“魔幻色彩”的天才腦袋的駭人聽聞的創造。
奶奶做了一杆秤,秤上刻著三十二個花名。
那天夜裏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半夜時分,奶奶把父親搖醒。父親正睡得酣甜時被推醒,心裏煩惱,很想罵人,奶奶把嘴貼到他耳朵上說:“別出聲,跟我去猜花會。”父親對神秘事件有天生的好奇心,精神頭立刻上來,穿靴戴帽,避著爺爺,溜出院子和村莊。他們走得小心,翹腿躡腳,連一條狗都沒驚動。父親左手被奶奶牽著,右手提著一盞紅紙糊成的小燈籠;奶奶右手牽著父親的手,左手提著那杆特製的秤。
出了村莊,父親聽到了在葉片寬大的綠高粱地裏穿來穿去的東南風,嗅到了從遠處飄來的墨水河水的味道。他們摸摸索索地往死孩子夼那裏走。走出約摸裏把路時,父親的眼睛適應了黑暗,辨別出了灰褐色的路麵和路邊半人高的高粱,高粱地裏窸窸窣窣的聲響增添了暗夜的神秘氣氛,不知躲在哪棵樹上淒厲鳴叫的夜貓子在暗夜的神秘底色上渲染上一層鐵鏽色的恐怖。
那隻夜貓子在死孩子夼正中那棵大柳樹上鳴叫,它是吃飽了死孩子的肉安詳地坐在樹枝上鳴叫的。父親和奶奶走近大柳樹時它還在那裏一聲連一聲的鳴叫。大柳樹生在一片窪地中央,如果是白天可以看到柳樹幹上生著的一綹綹血紅的胡須。夜貓子的叫聲把窪地裏緊張的空氣震動得像單薄透明的蘆葦內膜一樣顫抖,嗚嗚作響。父親感覺到了夜貓子綠色的眼睛在柳葉間嚴肅地閃爍著。他的牙齒在夜貓子的嘹唳中得得地碰撞著,兩線蛇一樣的寒氣從腳心直貫頭頂。他用力抓著奶奶的手,感到恐懼把腦袋都要脹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