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趕緊拿起紅布,蒙到頭上,頂著轎簾的腳尖也悄悄收回,轎裏又是一團漆黑。

“唱個曲兒給哥哥們聽,哥哥抬著你哩!”

吹鼓手如夢方醒,在轎後猛地吹響了大喇叭,大喇叭說:

“呣咚——呣咚——”

“猛捅——猛捅——”轎前有人模仿著喇叭聲說,前前後後響起一陣粗野的笑聲。

奶奶身上汗水淋漓。臨上轎前,曾外祖母反複叮嚀過她,在路上,千萬不要跟轎夫們磨牙鬥嘴,轎夫,吹鼓手,都是下九流,奸刁古怪,什麼樣的壞事都幹得出來。

轎夫們用力把轎子抖起來,奶奶的屁股坐不安穩,雙手抓住座板。

“不吱聲?顛!顛不出她的話就顛出她的尿!”

轎子已經像風浪中的小船了,奶奶死勁抓住座板,腹中翻騰著早晨吃下的兩個(又鳥)蛋,蒼繩在她耳畔嗡嗡地飛,她的喉嚨緊張,蛋腥味衝到口腔,她咬住嘴唇。不能吐,不能吐!奶奶命令著自己,不能吐啊,鳳蓮,人家說吐在轎裏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轎一輩子沒好運……

轎夫們的話更加粗野了,他們有的罵我曾外祖父是個見錢眼開的小人,有的說鮮花插到牛糞上,有的說單扁郎是個流白膿淌黃水的麻風病人,他們說站在單家院子外,就能聞到一股爛肉臭味,單家的院子裏,飛舞著成群結隊的綠頭蒼繩……

“小娘子,你可不能讓單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爛啦!”

大喇叭小嗩吶嗚嗚咽咽地吹著,那股蛋腥味更加強烈,奶奶牙齒緊咬嘴唇,咽喉裏像有隻拳頭在打擊,她忍不住了,一張嘴,一股奔突的髒物躥出來,塗在了轎簾上,五隻蒼繩像子彈一樣射到嘔吐物上。

“吐啦吐啦,顛呀!”轎夫們狂喊著,“顛呀,早晚顛得她開口說話。”

“大哥哥們……饒了我吧……”奶奶在呃嗝中,痛不欲生地說著,說完了,便放聲大哭起來。奶奶覺得委屈,奶奶覺得前途險惡,終生難脫苦海。爹呀,娘呀,貪財的爹,狠心的娘,你們把我毀了。

奶奶放聲大哭,高粱深深震動。轎夫們不再顛狂,推波助瀾、興風作浪的吹鼓手們也停嘴不吹。隻剩下奶奶的嗚咽,又和進了一支悲泣的小嗩吶,嗩吶的哭聲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優美。奶奶在嗩吶聲中停住哭,像聆聽天籟一般,聽著這似乎從天國傳來的音樂。奶奶粉麵凋零,珠淚點點,從悲婉的曲調裏,她聽到了死的聲音,嗅到了死的氣息,看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紅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黃的笑臉。

轎夫們沉默無言,步履沉重。轎裏犧牲的哽咽和轎後嗩吶的伴奏,使他們心中萍翻槳亂,雨打魂幡。走在高粱小徑上的,已不像迎親的隊伍,倒像送葬的儀仗。在奶奶腳前的那個轎夫——我後來的爺爺餘占鼇,他的心裏,有一種不尋常的預感,像熊熊燃燒的火焰一樣,把他未來的道路照亮了。奶奶的哭聲,喚起他心底早就蘊藏著的憐愛之情。

轎夫們中途小憩,花轎落地。奶奶哭得昏昏沉沉,不覺地把一隻小腳露到了轎外。轎夫們看著這玲瓏的、美麗無比的小腳,一時都忘魂落魄。餘占鼇走過來,彎腰,輕輕地,輕輕地握住奶奶那隻小腳,像握著一隻羽毛未豐的鳥雛,輕輕地送回轎內。奶奶在轎內,被這溫柔感動,她非常想撩開轎簾,看看這個生著一隻溫暖的年輕大手的轎夫是什麼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