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司令左邊是王文義。他雙手攥著長笛子鳥槍,身體抖成一團。他的傷耳已經和白布凝結在一起。

太陽一竿子高了,雪白的核心外還鑲著一圈淺淡的紅。河水亮晶晶的,一群野鴨子從高粱上空飛來。盤旋三個圈,大部分斜刺裏撲到河灘的草叢中,小部分落到河裏,隨著河水漂流。河水中的野鴨子身體穩住不動,隻把靈活的頭頸轉來轉去。父親身上暖洋洋的。被露水打濕的衣服徹底幹了。又趴了一會,父親感到有一粒石子硌得胸痛,便起身坐起,頭和胸高出堤麵。餘司令說:“趴下。”父親又不情願地趴下。方家老六鼻子裏吹出鼾聲。餘司令摳起一塊坷垃,投到方六的臉上。方六懵懵懂懂地坐起來,打了一個哈欠,擠出兩滴細小的淚珠。

“鬼子來了嗎?”方六大聲說。

“操你親娘!”餘司令說:“不許困覺。”

河南河北寂靜無聲,寬闊的公路死氣沉沉地躺在高粱叢中。河上的大石橋那麼漂亮。無邊的高粱迎著更高更亮的太陽,臉龐鮮紅,不勝嬌羞。野鴨子在淺水邊,用扁嘴搜索著什麼,發出一片呱呱唧唧的響聲。父親的目光停在野鴨子上,瞄著鴨子平坦的背。他幾乎要勾動扳機了。餘司令按住他的手,說:“小鱉羔子,你想幹什麼?”

父親感到煩躁不安了,公路還是枯死地躺著。高粱更加鮮紅。

“冷麻子這個畜生,他要是膽敢耍弄老子!”餘司令狠狠地說。河南無聲無息,冷支隊連個影兒都不見。父親知道鬼子汽車從這兒路過的情報是冷支隊長得到的,冷支隊長怕一家打不了,才來聯合餘司令的隊伍。

父親緊張了一會,又漸漸懈怠。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被野鴨吸引。他想起跟著羅漢大爺打鴨子的事。羅漢大爺有一隻鳥槍,烏紅的托子,牛皮的槍帶。這支鳥槍正被王文義攥著。

父親的眼裏蒙著眼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數量。就像去年那天一樣。在溫暖的陽光裏,父親感到有一陣紮人的寒冷在全身擴散。

羅漢大爺和兩頭騾子一起被鬼子和偽軍捉走,奶奶在酒甕裏洗淨了滿臉的血。奶奶滿臉酒香,皮膚赤紅,眼皮有些腫,月白色洋布褂子前胸被酒和血漬濕。奶奶佇立在甕邊,凝視著甕裏的酒。酒裏映著奶奶的臉。父親記得,奶奶撲地跪倒,對著酒甕磕了三個頭。然後,她站起來,雙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滿臉的紅潤,都集中到雙腮上,額頭和下巴卻蒼白無色。

“跪下!”奶奶命令父親,“磕頭。”

父親跪下磕頭。

“捧一口酒喝!”

父親捧了酒喝下。

一道道血絲像線一樣,垂直地往甕底下沉著。甕裏飄著一朵小小的白雲,並擺著奶奶和父親的莊嚴麵孔。奶奶兩隻細長的眼睛裏射出灼人的光,父親不敢看。父親的心咚咚跳著,又伸出手,從甕裏掬上一捧酒,酒從指縫下落,打破了青天白雲大臉小臉。父親又喝了一口酒,一般血腥味死死粘在舌上。血絲都沉到甕底,在凸起的甕底中間集合成一個拳頭大小的混濁的團體。父親和奶奶看了它好久。奶奶拉上甕蓋,從牆角那兒把一扇磨盤滾過來,用力搬起,壓在甕蓋上。

“你不要動它。”奶奶說。

父親看著磨盤凹槽裏潮濕的泥土和蠕蠕爬動的灰綠色的潮濕蟲,驚恐不安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父親躺在他的小床上,聽著奶奶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奶奶格登格登的腳步聲和田野裏的高粱綷縩,編織著父親紛亂的夢境。父親在夢中聽到我家那兩頭秀麗的大黑騾子在鳴叫。

平明時分,父親醒了一次。他赤著身體跑到院子裏去撒尿,見奶奶還立在院子裏望著天空發呆。父親叫了一聲娘,奶奶沒答腔。父親撒完尿,扯著奶奶的手往屋裏拉。奶奶軟疲疲地隨著父親轉身進屋。剛剛進屋,就聽到從東南方向傳來一陣浪潮般的喧鬧,緊接著響了一槍,槍聲非常尖銳,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綢緞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