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查閱過縣誌,縣誌載:民國二十七年,日軍捉高密、平度、膠縣民夫累計四十萬人次,修築膠平公路。毀稼禾無數。公路兩側村莊中騾馬被劫掠一空。農民劉羅漢,乘夜潛入,用鐵鍬鏟傷騾蹄馬腿無數,被捉獲。翌日,日軍在拴馬樁上將劉羅漢剝皮零割示眾。劉麵無懼色,罵不絕口,至死方休。

確實是這樣,膠平公路修築到我們這裏時,遍野的高粱隻長到齊人腰高。長七十裏寬六十裏的低窪平原上,除了點綴著幾十個村莊,縱橫著兩條河流,曲折著幾十條鄉間土路外,綠浪般招展著的全是高粱。平原北邊的白馬山上,那塊白色的馬狀巨石,在我們村頭上看得清清楚楚。鋤高粱的農民們抬頭見白馬,低頭見黑土,汗滴禾下土,心中好痛苦!風傳著日本人要在平原修路,村裏人早就惶惶不安,焦急地等待著大禍降臨。

日本人說來就來。

日本鬼子帶著偽軍到我們村裏抓民夫拉騾馬時,我父親還在睡覺。他是被燒酒作坊那邊的吵鬧聲驚醒的。奶奶拉著父親的手,顛著兩隻筍尖般的小腳,跑到燒酒作坊院裏去。當時,我家燒酒作坊院子裏,擺著十幾口大甕,甕裏滿裝著優質白酒,酒香飄遍全村。兩個穿黃衣的日本人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在院子裏站著。兩個穿黑衣的中國人肩背著槍,正要解栓在揪樹上的兩頭大黑騾子。羅漢大爺一次一次地撲向那個解韁繩的小個子偽軍,但一次一次地都被那個大個子偽軍用槍筒子戳退。初夏天氣,羅漢大爺隻穿一件單衫,袒露的胸膛上布滿被槍口戳出的紫紅圓圈。

羅漢大爺說:“弟兄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大個子偽軍說:“老畜生,滾到一邊去。”

羅漢大爺說:“這是東家的牲口,不能拉。”

偽軍說:“再吵嚷就斃了你個小舅子!”

日本兵端著槍,像泥神一樣。

奶奶和我父親一進院,羅漢大爺就說:“他們要拉咱的騾子。”

奶奶說:“先生,我們是良民。”

日本兵眯著眼睛對奶奶笑。

小個子偽軍把騾子解開,用力牽扯,騾子倔強地高昂著頭,死死不肯移步。大個子偽軍上去用槍戳騾子屁股,騾子憤怒起蹄,明亮的蹄鐵趵起泥土,濺了偽軍一臉。

大個子偽軍拉了一下槍栓,用槍指著羅漢大爺,大叫:“老混蛋,你來牽,牽到工地上去。”

羅漢大爺蹲在地上,一氣不吭。

一個日本兵端著槍,在羅漢大爺眼前晃著,鬼子說:“嗚哩哇啦啞啦哩嗚!”羅漢大爺看著在眼前亂晃的賊亮的刺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子兵把槍往前一送,鋒快的刺刀下刃在羅漢大爺光溜溜的頭皮上豁開一條白口子。

奶奶哆嗦成一團,說:“大叔,你,給他們牽去吧。”

一個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麵前靠。父親看到這個鬼子兵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夥子,兩隻大眼睛漆黑發亮,笑的時候,嘴唇上翻,露出一隻黃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羅漢大爺身後退。羅漢大爺頭上的白口子裏流出了血,滿頭掛色。兩個日本兵笑著靠上來。奶奶在羅漢大爺的血頭上按了兩巴掌,隨即往臉上兩抹,又一把撕散頭發,張大嘴巴,瘋瘋顛顛地跳起來。奶奶的模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個子偽軍說:“太君,這個女人,大大的瘋了的有。”

鬼子兵咕嚕著,對著我奶奶的頭上開了一槍。奶奶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

大個子偽軍把羅漢大爺用槍逼起來。羅漢大爺從小個子偽軍手裏接過騾子韁繩。騾子昂著頭,腿抖著,跟著羅漢大爺走出院子。街上亂紛紛跑著騾馬牛羊。

奶奶沒瘋。鬼子和偽軍剛一出院,奶奶就揭開一隻甕的木蓋子,在平靜如鏡麵的高粱燒酒裏,看到一張駭人的血臉。父親看到淚水在奶奶腮上流過,就變紅了。奶奶用燒酒洗了臉,把一甕酒都洗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