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先生哪裏知道,參訪者的耳朵想聽的是神話,而不是真話。這些來自北京作協的參觀者,他們滿心希望韋先生語出驚人。那是一個吹牛皮不上稅的年代,說畝產量一萬斤或十萬斤,哄哄耳朵開心,有何不可?可他卻不肯這樣做,報出來這樣小兒科的產量,自然要被參觀者嗤之以鼻了。
所以,耳朵的功能,是聽覺。但聽覺中的選擇性、主觀性、抗拒性的特點,則構成了人類共同的弱點。同是一種聲音,而耳朵的接受程度,卻是大不相同的。願意聽則聽,不願意聽則掉頭而去;即使走不開,必須聽,非得聽,他也會這耳朵進,那耳朵出。也許,他會以“聽蝲蝲蛄叫喚,還不種地”的逆反心理,來個充耳不聞;也許,“有如東風射馬耳”,隻當你放屁,壓根兒來個置之不理。
這就要談到正題了。從這些到懷來縣參觀者的不滿意反應上,便可了解到耳朵的功能,能做到兼聽者少,而常常是偏聽者多。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無不喜歡聽順耳的話,而不是逆耳的話;喜歡聽愛聽的話,而不是不中聽的話;喜歡聽希望聽到的話,而不是壓根不想聽的話。這也是社會產生許多毛病的根源。
我一直想,上帝在伊甸園裏製造亞當和夏娃時,對於麵部五官的安排,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給人兩隻耳朵、兩隻眼睛、一隻鼻子(可是有兩隻鼻孔),顯然其用意,無論是看、是聽、是嗅,都應該正麵與負麵兼顧;而嘴卻給一張,當然是要人做到心口如一。假如給了兩張嘴,一張在前,一張在後,一張說好話,一張說壞話,天下豈不大亂乎?但久而久之,原意盡失,耳朵、眼睛、鼻子都變得隻能接受與自己有利的信息,相反,則百般排斥,千方百計地拒絕。而嘴巴呢,雖隻有一張,卻變成多用途,無論真話假話,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都能從這一張嘴裏出來,上帝也沒轍了。
韋先生說:“我們還瞎吹得不夠。”這算抓住了1958年浪漫過了頭後的全部問題的實質。然而,這位老共產黨員,也有其不明白的天真之處。“吹”還加之以“瞎”,並不完全是嘴巴的過錯,而應該受到責備的是耳朵。倘非耳朵需要聽到這些“當驚世界殊”的高產紀錄,嘴巴沒有了市場,自然會閉嘴的。在中國,在有皇帝的年頭裏,很長時間是上麵的耳朵想聽什麼,決定下麵的嘴巴該說什麼。雖然孟老夫子說過:“故聲聞過情,君子恥之。”但為了說得上麵的耳朵開心,也就顧不得了。
所以,當第一張嘴將產量誇大,也就是韋先生所說的瞎吹,沒有被打屁股,甚至獲得嘉獎。那麼,受到鼓勵的第二張嘴,就會迫不及待地把數字加倍。第三張嘴,必然不甘落後地跟著翻番。這也是那一年夏秋兩熟季節裏奇跡不斷湧現的基本原因。如今,在大一點的圖書館裏,還能找到當年的舊報紙或縮印本,很容易看到在頭條位置,並加以套紅大字刊登出來的“放衛星”高產紀錄。根據台海出版社《老照片——二十世紀中國圖誌》一書中的一則資料,也可看出那些基層幹部的嘴巴,為了滿足縣裏的、地區的,或者省裏領導耳朵聽覺上的需要,在“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精神蠱惑下,是怎樣理直氣壯地瞎吹,一直吹到完全不可信的程度的。
從下列表格中,也可看出膽量漸漸加大,數字逐步攀升的狀況。
日期 放衛星的所在地 種類 畝產量 消息來源
6月8日 河南遂平衛星農業社 小麥 2105斤 《人民日報》
6月12日 河南遂平衛星農業社 小麥 3530斤 《人民日報》
6月16日 湖北穀城星光社 小麥 4353斤 新華社
6月23日 湖北穀城先鋒農業社 小麥 4689斤 《人民日報》
7月12日 河南西平城關和平農業社 小麥 7320斤 《人民日報》
7月18日 福建閩侯連阪農業社 早稻 5806斤 《人民日報》
7月25日 江西波陽桂湖農業社 早稻 9195斤 新華社
7月31日 湖北應城春光農業社 早稻 10597斤 《人民日報》
8月13日 湖北麻城溪建園一社 早稻 36900斤 新華社
9月5日 廣東連縣 中稻 60437斤 《人民日報》
這則資料,到9月25日為止,其中小麥衛星放得最高者,為遙遠的青海柴達木盆地的賽什克農場的8586斤;稻穀衛星的冠軍,當數邊陲的廣西環江縣紅旗人民公社的130435斤。若是閉起眼睛一想,將這6萬公斤的金黃稻穀平鋪在一畝地裏,也會是厚厚一層,那該是怎樣一個壯觀場麵!稍有理智的人,很難相信這樣的事實。
韋先生在《思痛錄》裏寫道:“老百姓無法可想,隻好把幾畝地的莊稼拔下來插在一畝地裏,於是畝產萬斤、六萬斤以至十萬斤的報道全登出來了。”這就是那一年大放衛星的常規做法。所以,作家菡子說鋼筆都插不進,確非虛言,我還記得有照片為證,一個小孩坐在稻田裏的莊稼上麵而掉不下去。因此,將上述一係列數字看作是彌天大謊,也似乎不當。謊言是草尖上的露滴,照例在太陽出來以後,就會消失。可這些東西卻能正兒八經、煞有介事地在報紙上登出來,你不得不信。因此,這些與最基本、最起碼的科學常識相距得太離譜、太玄乎、太不可思議的高產衛星,隻能看作是出於人們創造奇跡的浪漫主義,而設計出來的讓耳朵聽了以後高興的小手段。大家心裏明白,不過是幾畝試驗田的事,無傷大雅,也就沒有遭到安徒生童話裏那位皇帝,穿上那襲騙子的新衣後,招搖過市,而被一個小孩指出他光屁股的尷尬。
所以說1958年是個充滿神話的年頭,更近乎那個膨化了的革命浪漫時代的真實。這一切,要是追根尋底的話,都是耳朵的功能在起作用。有人要講,正是有人愛聽。曆史學家喬納森·斯彭斯在他的一本著作裏,講到西方人對於中國的偏見時,認為:“秘密就在耳朵裏,耳朵既聽它想聽的,也聽它希望聽到的。”這句話,可謂一語中的。講,得有人聽;聽,決定講。雖然古羅馬的大演說家西塞羅對著大海高聲宣講,但那是一種練習,如同京劇演員吊嗓子一樣。如果沒有耳朵,任何一張嘴巴,都不會對著牆壁幹講的。所以,耳朵比嘴巴更重要,沒有耳朵,嘴巴便無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