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想象力到哪裏去了?(3 / 3)

第二,中國長達數千年的封建統治,閹割了中國文人的想象力。

曆朝曆代的統治者,對文人的殘暴肆虐,動輒獲咎,言論致罪。文字有獄的高壓政策,對一部分文人的傷害,成為絕大部分文人心頭的陰影。清人龔自珍有詩雲:“避席畏聞文字獄”。這個“畏”字,正是這種恐怖統治對中國文人的想象力起到戕害作用的寫實。從曆史的宏觀角度考察,文人想象力被閹割的不幸命運,應該是從南宋以後逐漸鈍化,逐漸弱化,逐漸像曬幹了的茄子那樣蔫化下來的。

在中國大曆史的框架中,基本可分為兩截。自漢至唐,中國人的基本主張,為放,是睜開眼睛向外看。漢以這份氣度,做大事業;唐以這份氣度,有大格局。一個民族,有這份氣度,顯得寬容;一個國家,有這份氣度,顯得發達。在這樣的寬容、發達、氣象萬千的氣度下,一部文學史,自然顯得氣象萬千,中國文人的想象力自然也無邊無沿、無垠無限,顯出大手筆、大文章的華彩萬狀。

然而,自宋至清,中國人的大政方針,是收,是堵住雙耳轉身向內。向內,必保守,必收斂,必自閉,必封鎖。雖然,元曾地跨歐亞,明曾屢越重洋,清曾大拓疆界,但絕無漢唐向全世界袒露胸懷的盛世氣度。在這種龜縮政策下,拒絕變化,抵製改革,害怕革命,敵視自由,對一切外來事物,堅決阻隔,惟恐民知民聞;對一切不同的想法,當作異己,必除之而後快。這樣下來,中國文人的想象力,還有什麼伸展的餘地?

所以,麵對強敵入侵,局限江南一隅、四麵楚歌的弱宋衰世,二程的虛假道學,朱熹的偽善理學,在這種大背景和大形勢下應運而生,成為那個衰朽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是一點也不奇怪的。大凡一個苟延殘喘的政權,一個朝不保夕的統治者,必然要禁錮思想,桎梏自由,扼殺浪漫,鏟除精英。而要達到窒息整個社會生氣的目標,就需要這些理應躺在太平間裏的狗屁不是的僵屍,成為大搖大擺的、吆五喝六的、煞有介事地坐在尊位上的腐儒,在思想領域裏為他們維護這份統治。

先讓你在精神上奄奄一息,還用得著什麼想象力嗎?清初思想家顏元,有過一針見血的說法:

千餘年來,率天下入故紙中,耗盡身心氣力,作弱人、病人、無用人者,皆晦庵為之也。(《朱子語類評》)

本是一條活魚,被醃成鹹魚以後,魚還是那條魚,但已經是條死魚、臭魚。中國人都被封建禮教捆綁得了無生氣,中國文人的想象力,還有任何翕張的可能嗎?這也是明清以後中國文人失去了靈活之氣、壯偉之氣、陽剛之氣、生龍活虎之氣的根本原因。同時也是這麼多年以來,在中國文壇上,莊敬自強的大雅之音,振聾發聵的黃鍾大呂,典雅風流的璀璨文章,汪洋恣肆的壯麗史詩,成為可遇而不可求的魯殿靈光的根本原因。

想象力成為曬幹了的茄子,文學也就到了終結的日子。

第三,中國這塊土地上根深蒂固的小農經濟思想,局限了中國文人的想象力。

文學,某種程度上說來,是作家想象力的競賽。“燕山雪花大如席”,李白隻用這一句,便把紛紛揚揚的漫天大雪那種逼人狀態寫活了。白居易謫貶九江,聽到藝人彈奏琵琶,他用“大珠小珠落玉盤”來形容音樂的質感,每讀到此,常驚歎詩人想象力的豐富。如果,我們從唐宋八大家的官場跌宕、文學生涯、生活積累、學養成就來看,他們都是在跳出莊稼人的唯實主義、規範習性、本分思想、小農盤算,跳出拴在這塊土地上生於斯、死於斯的狹窄空間,才有可能生出驚世駭俗的想象力來。

這就是莊子在其名篇《逍遙遊》中所寫到的那兩個自得其樂的小動物了。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裏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返,腹猶果然;適百裏者,宿舂糧;適千裏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蜩,即蟬;學鳩,即灰雀。隔樹交談,高聲朗語,既快活,又歡暢。這一個說:“你飛到我這裏來,我飛到你那裏去,不過咫尺,一躍即至,幹嗎一飛就是九萬裏呀?有毛病不是?”那一個說:“飛千裏之遙,光糧就得準備三個月,累不累呀?”於是,在榆樹和枋樹之間的這兩位,奚落了鯤,嘲笑了鵬,滿足得不行,幸福得不行。其沾沾自喜,其得意萬分,也就明白我的某些同行,之所以想象力匱乏了。

既然把自己的全部想象功能定格在榆樹和枋樹之間,能指望蜩和學鳩所寫出來的作品,那意象、那境界、那視野、那幅員能拓展出多大的局麵呢?正如《淮南子》所說的:“井魚不可以語天,拘於隘也。”其視也卑,其思也微,其見也下,其明也昧,那想象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當代中國作家,很難說其不努力,不敬業,很難說其以寫二等品、以當二等作家就滿足,很難說其不想五洋捉鱉、四海捕鼇,弄一條巨無霸上來。每個作家,都有一個大師之夢,都有一份不朽之望。然而,為什麼這些可敬的同誌宵衣旰食,廢寢忘餐,一網不撈魚,二網不撈魚,三網也才不過撈起一條小尾巴魚呢?

問題就在這個最古老的最原始的“酷斯拉”故事裏,莊子道出了隱衷。

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於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幹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嚐聞任氏之風俗,其可與經於世亦遠矣。《莊子·外物》

“揭竿累”,拿著小魚竿;“趣灌瀆”,守著小河溝;“守鯢鮒”,誌在小魚小蝦,“其於得大魚難矣”。

於是,想象力到哪裏去了,也就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