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萬末寂寞而虛弱地靠在沙發上。是林鐵軍在她身後塞滿了靠墊。他總是不停地走到她身邊,在她耳邊輕聲問,想要什麼?還好吧?而那個女人總是微笑著搖搖頭,然後有氣無力地說,你們不用管我。
她盡管蒼白無力,卻始終掙紮著,於是你才能在她的臉上看到絕望般的美麗和憂傷。她不僅蒼白,並且透明,在她薄薄的皮膚下,仿佛能清晰地看到那輕輕跳動的血管中,怎樣慢慢地流淌著那藍色的血液。是的,這形銷骨立的景象是沈遠從未見過的,甚至她衰老的父母手臂上的那些青筋,都不及萬末的藍血白骨讓人那麼觸目驚心。
那晚用餐時盡管大家談笑風生,但那片憂鬱的雲團卻始終在空氣中往複盤旋。席間林鐵軍一直坐在萬末身邊,小心翼翼地照料著她的飲食。時而,他會在萬末耳邊說些什麼,於是那女人發出會心的笑意。她對他親近的樣子既像母親,又像是被他萬千寵愛的情人。
這種似是而非的親密關係,讓沈遠不禁生出些許焦慮。她知道這種亦母親、亦情人的關係是可以自由轉換的,隻是她來不及想得更多,晚宴就結束了。她看著林鐵軍攙扶起萬末離開餐廳。也許是因為萬末的步履太艱辛了,林鐵軍不得不將她抱了起來。於是那病女人將枯枝一般的手臂纏繞在林鐵軍的脖子上。她纏著他的那種感覺讓沈遠不由得想到“枯藤老樹昏鴉”。她於是轉身不忍目睹這人生的悲涼,眼眶裏竟至湧出幾滴酸澀的眼淚。她不知林鐵軍是怎樣將萬末安放在沙發上的,他那種輕拿輕放,就像是對待一件易碎的玻璃器皿,抑或價值連城的藝術品。
沈遠將自己關在廚房裏。她覺得怎麼也弄不清這些人相互之間的複雜關係。她有點愣怔地看著窗外。任水龍頭在餐具上澆出“嘩嘩”的響聲。直到林鐵軍推開廚房的門,問她,家裏還有法國紅酒嗎?
不是喝過了嗎?
但萬末沒喝。
她怎麼能喝酒呢?她不要命了?
這時候大家已在客廳落座。但林鐵軍還是給萬末斟了一杯紅酒。那瓊漿玉液閃爍著血一樣的光澤,被林鐵軍高高舉過頭頂。他說萬末是否能喝這杯酒,要大家決定。一些人開始勸說萬末,尤其老廖不遺餘力,甚至想奪過林鐵軍的酒杯。但萬末說我知道我已奄奄待斃,但殘生就不是人生了麼?你們這樣對待我,萬末慘淡地笑了笑,你們這樣對待我,是對生命的歧視。
然後林鐵軍把酒杯交給萬末。萬末接過酒杯後立刻滿麵生輝。
好吧,盡情享受你璀璨的殘生吧。老廖惆悵地轉過身去。
林鐵軍再度坐到萬末身邊。甚至某種依偎的感覺。隻是那時候沈遠並不知道,萬末曾生下過一個自己不曾看過一眼的兒子,而那個男孩又剛好和林鐵軍同年出生。
沈遠坐在老廖身邊,因除了老廖她幾乎誰都不認識。盡管她從來沒有見到過老廖,但知道當初做中學教員的老廖,也是父親推薦給老社長的,所以也算是熟人。她端著茶杯和老廖搭訕,和他們坐在一起的年輕女人叫未央。沈遠因為她的名字而記住了她,不過她知道這一定不是她的原名。盡管她記住了未央這好聽的名字,卻沒能記住那張平凡的臉。這至少說明未央的長相太過普通,不像萬末那樣能讓人過目不忘。
是的,未央就安靜地坐在老廖身邊,默默無語。她那時看上去滿身青澀。不是稚氣未脫,而是未脫郊區的鄉土氣。尤其在優雅而高傲的沈遠麵前,就更是顯得自慚形穢。當沈遠問起她什麼時,她總是謙卑地低頭作答,從不敢直視沈遠睿智的目光。
沈遠當即就覺得這個女孩諱莫如深。看到她,就像是第一次見到林鐵軍的感覺。她記得初次看到林鐵軍,就立刻覺得這個咄咄逼人的年輕人,不是巴爾紮克小說中誘惑巴黎名媛的拉斯蒂涅,就是司湯達《紅與黑》中靠女人不斷往上爬的於連·索雷爾。林鐵軍確實像他們一樣既英俊又有才華,也像他們那樣來自貧苦的底層社會。他們需要更加倍地努力才能獲得高人一等的生存,於是這類人總是有著極強的征服欲。當他們徘徊於都市的街道間,自然會難以抑製地失落和焦慮。他們是那種既向往城市又被城市排斥的卑微者。
是的,沈遠最初對林鐵軍得出的就是這樣的結論,所以才長時間鄙視這個不乏天才又急功近利的男人。她不知自己怎麼會被這種男人征服,以至於不惜為了他而斷絕和父母的關係。
那一刻,沈遠對這個近乎於畏縮的鄉下女孩,確實得出了她初遇林鐵軍時同樣的印象。她覺得在未央和林鐵軍身上,一定存有著某種極為相似的內在聯係。或者因為他們同樣來自偏遠的鄉鎮,或者,他們骨子裏都有一種對城市生活的向往和憎惡,進而破壞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