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所有的夢想最終化為泡影,她便不再對這個世界抱任何希望。她隻是在“複課鬧革命”後回到學校,那時候隻想待在學校裏。至少在這個所謂的貴族學校裏都是和她同命運的孩子。於是他們惺惺相惜,彼此安慰,在被拋棄中,悲涼地唱著他們不幸的青春。
就這樣,萬末日複一日地逗留在學校,害怕回到那個四麵楚歌的祖父母家。她覺得從小住到大的房子不再有任何安全感,而留給她的全都是充滿了恐怖的噩夢。她不想聽窗外傳來的口號聲,她懼怕磚頭擊中玻璃的破碎聲,更害怕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有人突然衝進來抄家,用皮帶抽打年邁的祖父母。
她怕極了家裏發生的這一切。她不能理解這個世界為什麼會如此天翻地覆。她便隻能早出晚歸,就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農夫。她以為隻有這樣才是安全的,哪怕,每晚回來的時候,還是能在離家不遠的電線杆下,看到那些二流子一般抽煙的男孩。她當然知道他們是誰,住在哪裏,她隻是已經多年不和他們交往了。她也知道他們終於揚眉吐氣,“造反有理”的社會變革終於讓這些孩子今非昔比。
她於是隻能默默繞過他們。每每繞過這個烏煙瘴氣的危險地段時,她都會屏住呼吸,加快腳步。但還是能聽到身後“狗崽子”之類的辱罵,甚而彈向她身上的那些燃燒的煙蒂。
她當然知道他們對她懷了怎樣的憤恨,但慶幸他們並沒有對她發起實際的攻擊。她猜想一定是其中那個對她友善的男孩在保護她,盡管他也是路燈下的一員。於是她以為有了這個男孩她就安全了,不用再害怕他們對她無禮的羞辱。她慶幸自己沒有遭遇過祖父母及父母被毆打的可怕經曆。她覺得暴風驟雨的階段已經過去,況且,祖父母和父母已經低下了他們高貴的頭。
於是她覺得可以安心走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了。依舊早出晚歸,依舊地,每晚繞過路燈下的那些壞小子們。她總是能看到她認識的那個男孩。不經意間,有一天,她突然發現他長高了,並且變得英俊了。隻是,她想不出該以怎樣的方式去接近他,有時她甚至想去觸碰他消瘦的臉頰。
然後就到了這個命定的夜晚。就如同後宮的姬妾,要在命定的這一刻,踏進君王的甘露殿。唯一的一次,在路燈下,她沒有看到那些抽煙的男孩。於是她停下來,看電線杆上那盞灰暗的路燈,看燈影下撒滿一地的香煙頭。
她當然不可能知道這是騙局。她隻是站在路燈下心生淒惶,覺得站在這裏仿佛是在等待著什麼。她甚至撿起一個仍在燃燒的煙頭,放在嘴邊,立刻被一種古怪的惡臭嗆得咳嗽起來。
她在這無人的路燈下站了好久,迷惘中覺出了某種孤獨和寂寞。她自然也想到了那個變得英俊的男孩,不知道他們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改邪歸正了。他們就不再聚集在昏暗的路燈下了?那麼他們又會成為怎樣的人呢?
在冷的寒夜,她卻感受不到冷。一連串的噴嚏才讓她覺出有風在呼嘯,於是裹緊棉衣往家跑。
她像每天一樣用鑰匙開門。她知道這時候祖父母已經睡覺。想不到門是開著的,她以為是他們忘記了鎖上門。她記得之前也曾有過這樣的疏忽。她知道那是因為他們老了。她這樣想著,反身鎖上門。房子裏靜寂無聲,一片黑暗。她想要打開過廳的頂燈,卻突然被身後的什麼人抱住。她想喊叫,還沒出聲,就被狠狠地捂住了嘴。喉嚨也仿佛被掐住一般,讓她幾乎窒息。她掙紮,廝打,想要衝出襲擊者的魔掌。但無論怎樣都無法掙脫,她覺得綁縛她的絕不是一個人。
她知道她正被生拉硬拽地拖進地下室。這是她的家,她熟悉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但黑暗中她無論怎樣掙紮,都不能掙脫那凶狠的束縛。
她知道已經來到了地下室,但卻什麼也看不到。唯一的那扇臨街的窗也被遮住了,因為祖母不想讓外麵窺測到這座房子裏的任何動靜。她就那樣被那些人野蠻地推來搡去。這些綁架者顯然有備而來,他們策劃這場陰謀已經很久了。她根本無從辨別他們是誰,也始終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他們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無聲的。但很快,她就從這些人身上濃烈的煙味中猜到了他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