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讓人們始料不及的卻是,放著好端端的一村人不認,向葵居然認了癩呱子臉這樣的一個外鄉人做了幹爹。這幾乎成為當時一條極具殺傷力的爆炸性新聞。據說,向葵媽是聽從一個頗有名氣的神婆子的話才這樣做的。
我記得向葵認幹爹那天天氣很好,那是秋天裏少有的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隊部前麵的一排整齊的鑽天楊在秋風裏搖晃著微微發著金光的葉子,葉子雖然變黃了,卻沒有要凋落的意思,瓦藍的天空因此透著幾分懷舊的韻致。
癩呱子臉一早就被請到向葵家去了,很多人過節似的尾追了過去,想弄個究竟,我們更是把這一切當作稀罕來看待。我們早早衝進向葵家的院子裏,個個像賴皮狗似的趴在他家的窗台上,久久不肯散去。兩隻腿腳空懸著,眼皮一眨不眨地透過玻璃朝裏麵觀瞧著,生怕錯了某個重要的細節。
我們看見癩呱子臉人模狗樣地坐在桌子的上崗子位置,神情還是那麼的卑賤和委瑣,眼神中閃動著憂鬱和茫然的白光,也可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坐在那裏。坐在他旁邊的是隊裏幾個重要人物和向葵媽的娘家人,他們有滋有味地抽煙或啜著缸子裏的熱茶。
而向葵卻獨自一個人躲在裏間屋的炕上,像一隻被囚禁的兔子,麵色惶惶的,仿佛隨時要嚇得哭出聲音來。當我們趴在窗戶上向他招手叫喊的時候,他越發顯得惶悚無助了,最後他完全將自己的頭臉掩埋在被垛中去了,好像村裏即將出嫁的姑娘似的,再也不肯抬起頭來。
向葵後來硬是讓他媽從裏間屋的炕上連拉帶拽弄了出來,他當著很多人的麵給癩呱子臉行了大禮。向葵跪在地上磕頭的時候他媽在旁邊一個勁往下摁他的腦袋。那種樣子的確很滑稽。不管怎麼說,向葵有了自己的幹爹。這該算是一件好事情吧。
我後來一直認為,向葵認癩呱子臉當幹爹並不是毫無理由的,畢竟人家救過他一條命啊。也許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在鄉下小孩子多被喚作狗娃鐵蛋之類的,人們篤信賤命好活的說法,而向葵之所以認一個鰥寡卑微的人作幹爹意思大概也在此吧。可那時,我們沒有一個人這樣想過,至少我沒有,我們除了有種幸災樂禍的衝動和快樂之外,更多是覺得向葵這家夥也許要倒大黴了。
癩呱子臉在外麵燒野炕的那段日子裏,向葵默默地承擔了一個幹兒子應盡的義務,雖然他的默默付出很多情況下都是很無奈的。向葵媽也許出於憐憫,她總是想方設法地從自己的口糧中擠出一些食物,和麵的時候多蒯一小勺麵粉,燜幹飯的時候多下一把碎米,盛飯前總是預先留出一份,等向葵散學回來吃過飯,就囑咐向葵給在地裏燒野炕的癩呱子臉送去。
後來向葵送飯的事情還是沒有逃過我們的眼睛。那天傍晚我們跟蹤了向葵去地裏給癩呱子臉送飯的全過程。向葵手裏拎著他媽用藍花格子圍巾包裹好的飯碗獨自朝地裏走去。那時天色已漸近昏黃,路邊的楊樹枝頭上不時飄旋下來幾片發紅的葉子,向葵細碎的腳步伴隨著沙沙作響的樹葉被踐踏的聲音在我們前麵移動。向葵胳膊上的力氣很小,因此,他每走上一會就要將手裏的東西更換到另一隻手上,這時我們便能清楚地聽見碗碟之間發出的碰撞聲響亮地從藍花格子圍巾中飛濺出來,使我們不得不放慢腳步,生怕被向葵發覺。
很快,我們幾個就跟隨著向葵來到煙霧繚繞的地裏,那些酷似一排排墳園般的野炕正在飄搖的青煙中靜默著,它們的存在使秋天廣袤無垠的土地變得更加蕭瑟寂寥,甚至有股淒涼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