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3 / 3)

“媽媽!”

正在兩個人默然相對的時候,院子裏飛進來一個清脆的喊聲,像一股春風吹開屋子裏冰冷沉悶的空氣。魯塞塔眼睛一亮,身子聳了聳想要站起,大概是顧慮到蘇吉拉納,才又坐了下來。一個身材勻稱的小夥子大踏步走了進來,挾帶著一股歡快的熱浪。

“喲,大哥也在這兒。”小夥子看到蘇吉拉納,禮貌地向他點點頭。然後走到魯塞塔身邊,打開一隻銀白色的毛皮圍巾。

“媽,這個您喜不喜歡?”

“喲,雪狐皮圍領,你從哪弄來的?”魯塞塔睜大了眼睛。那種透著俗氣的興奮勁兒正是蘇吉拉納一直深惡痛絕的東西,一瞬間,母親在他心目中剛剛恢複一些的形象又有些支離破碎了。

“您喜歡就戴著,不用管我是從哪弄來的。別看爸爸當初追求您時,給您買這買那,現在可……”

他看了看蘇吉拉納,收回了下半句話。魯塞塔的臉也紅了起來。這是佐爾塞吉奧的大兒子,二十七歲的帕塔塞吉奧。看來他們平時說笑慣了,隻是當著蘇吉拉納這樣的“外人”,覺得應該有所顧忌。蘇吉拉納把頭轉向一邊,心裏麵生出一絲茫然:魯塞塔莫非真的不是自己的母親?當然這茫然隻是一閃即逝,因為治安軍的戶籍管理簿上白紙黑字地證明著他們的母子關係。

“媽媽該下廚房去了,你陪大哥呆一會兒。”說著,魯塞塔把帕塔塞吉奧按在椅子上,徑直走了出去。把蘇吉拉納的難堪和壓抑也一起帶了出去,他覺得稍稍輕鬆了一些。被迫與不喜歡的人打交道真不是件輕鬆的事。

帕塔塞吉奧代替了母親的主人職責。魯塞塔的身影剛在門口消失,他就從椅子上跳下來,一邊在屋子裏找著什麼,一邊問:“大哥,聽說你的圍棋下得不錯,可不可以教我幾招?”

真理教上台之日,正是競技體育紅紅火火之時。自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產生的競技體育之所以深入人們的日常生活,科學技術的促進是個決定性的因素。且不說大量的高科技媒體不斷把競技體育的風光場麵送到人們麵前,為各種競技體育項目推波造勢。就是相當多的體育成績本身,也完全是相關科學技術發展的結果。運動生理學、運動醫學、材料科學等領域的最新成果使得人類不斷突破已有的競技成績。

正因為如此,競技體育成了真理教上台後最先打擊的幾個目標之一。麻原章晃和彭誌真等人一把抓住了競技體育的致命缺陷——興奮劑問題,聲稱在競技場上出現的運動員都是人與魔鬼的雜種,根本不值得為他們去喝彩。大型體育設施一直是各國真理教徒著力去破壞的重點對象。體育科學與其他科學一起被視為“魔鬼”。公元2024年,殘存的一些“異教國家”舉行了最後一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競技體育的聖火自此熄滅。

當然,自有文明起,體育活動就伴隨始終。因此,主管此事的真理教會風俗審查局最終還是批準保留了幾項體育活動。由於剔除了科技因素,這些體育活動的麵目與一千年前相比已經大相徑庭。圍棋便是古代體育運動中碩果僅存的幾個項目之一。這其中,生活在真理紀元前的瘋狂教徒板本昌宏的功勞甚大。當他與麻原章晃見過第一次麵後,就放出話來,他活在世上一天,就決不讓電腦的圍棋水平超過人類。為此他與世界各地的電腦圍棋程序奮鬥不止,幾乎代替了他原來職業棋手的本行,引得當時熱衷此道的軟件開發商都把他作為挑戰的目標。最後打敗他的圍棋程序“手談”的作者,完全是針對板本昌宏的棋路特點對原有程序不斷進行改造,終於一戰勝之。大家本來把他的誓言當成笑談,沒想到板本昌宏竟真的履行了這一諾言。死前他與一生中見到的最後一個記者談話時說,有朝一日,你們都成為電腦和機器人的奴隸時,會後悔沒同我一起離開人世!

為此,幾乎在真理紀元初期,板本昌宏就被奉為英雄、聖徒一類的人物。在許多體育項目因為“發源於‘科學魔鬼’”而被封禁的同時,圍棋則被保留下來,成為真理教中流行的智力遊戲。稽查隊則常用它來訓練隊員們的運籌能力。

帕塔塞吉奧找出黑白兩色的石粒棋子和石板雕成的棋盤,擺在茶幾上。請蘇吉拉納執先。蘇吉拉納本想推辭,但此時離午宴時間尚早,閑來無事,便拈起棋子應戰。兩人你來我往下將起來。帕塔塞吉奧落子飛快,本來是遊戲,他又是以此來陪客人,便不怎麼認真。但蘇吉拉納任何事都是那麼認真得近乎呆板,即便他知道這不過是簡單地玩一玩,仍然深思熟慮後才緩緩落子。結果布局還未結束,蘇吉拉納就大勢在握。弄得這個異父異母的弟弟手忙腳亂,左支右拙,中盤剛開始不久就繳了械。

“大哥下得真好,不過,我可以不服氣、再下一盤嗎?”

便是蘇吉拉納這樣刻板的人,聽到這種調皮的問話也不能不笑。不過,他還是擺了擺手。

“帕塔,有件事想問一問你。”

“什麼?”

“你認識雪珊瑚嗎?”

蘇吉拉納問過後,直視著帕塔塞吉奧的眼睛,這是他審問犯人時的習慣。帕塔塞吉奧也收起剛才的活潑,換上一副鄭重的表情,眼睛裏似飄過一層霧。

“我不認識這個人,但認識他的書。”

他們提到的,是一個化名“雪珊瑚”的流行小說作者。他以這個名字寫了許多感情題材的小說。其中不光有愛情故事,還有親子之情、師生之情、甚至仇人之間錯綜複雜的感情衝突等題材。這些書一直都通過抄寫方式私下流傳。前不久,教會巡回法院帶來判決,認定雪珊瑚的小說有傷風化,著令各地查禁,並尋出作者的行蹤。不用問,這種活又要由稽查隊來主持。外教區稽查隊裏有上年紀的高手,仔細閱讀了雪珊瑚的大部分作品,認為他是一個出身富裕家庭,衣食無憂,且能接觸教會上層生活的青年人。

“你怎麼知道寫這本書的是個男人?雪珊瑚可是個中性的名字。”蘇吉拉納追問道。在教會語裏,男性的“他”和女性的“她”發音各不相同,所以蘇吉拉納有此一問。他一直懷疑這個“雪珊瑚”就是帕塔塞吉奧。他知道帕塔是一個藝術迷,詩文書畫無一不精。而且“雪珊瑚”的某篇小說裏講了一個改嫁的聖族女子的故事,蘇吉拉納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個角色象自己的生母。

“雪珊瑚一定是個男人!”帕塔塞吉奧很坦然,很肯定地說。

“怎麼?”

“我想你也讀過他的作品吧。雪珊瑚的小說裏邊講的是一種男人的感情。男女有別,彼此很難深入到對方的內心中去。”

這個“學問”遠在蘇吉拉納的理解能力之外。作為稽查官員,他當然看過“雪珊瑚”的小說,但卻分不出什麼“男人的感情”和“女人的感情”。

“男人的情感更深沉、更博大一些,也更有責任感,裏麵有更多的社會內容。畢竟這個世界把更多的責任加在男人的頭上。相比之下,女人的情感更細膩、更惆悵婉轉。”

當帕塔塞吉奧談論這些有關男人女人的問題時,他那嚴肅的表情和成熟的外表仿佛也充斥著十足的男人氣質。蘇吉拉納聽著他的高見,一時竟然忘了自己的初衷。這些年來,他與帕塔塞吉奧見麵的次數合不上一年一次。但每見一麵,都會有一股妒意油然而生。不僅僅是因為帕塔享有本該屬於他的母愛。帕塔塞吉奧與蘇吉拉納完全是兩類人。他長得俊美瀟灑。與他相比,旋風盡管也是個美男子,但缺乏一種玉樹臨風的風度。那是一種罕見的藝術家氣質,一種融合著美感和真摯性情的灑脫。這種氣質蘇吉拉納一直隻能感受,但不能理解,更無法接受。他生活在其中的教會世界裏完全不存在這樣的東西,但他無法否認,這種氣質很迷人,不光是可以迷住年輕的女人,甚至可以迷住男女老幼任何一個層次的人,令大家都願與之親近。他也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具有這樣一種氣質。不過即使這樣,他還是不能讓自己不嫉妒這個異父異母的弟弟,隻是他把這種嫉妒埋在心靈深處了。

外麵,不時傳來魯塞塔的吆喝聲,她正在廚房裏吩咐下人幹這幹那。

“那麼,當一個男人開始戀愛的時候,應該怎樣表現你說的‘男人的感情’?”蘇吉拉納試探著問。

“那要看你麵對的是怎樣一個女性。麵對一個嬌弱的女子,要讓她覺得你可以依賴;麵對一個自強自立的女子,要讓她從你這裏感到自由;麵對一個受過傷害的女人,要讓她先對你建立信任……其實再多說幾種也沒有用,因為當你真正開始愛的時候,你愛的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名稱、概念、或者類別。”帕塔塞吉奧在邊說,一邊晃著手中的棋子。“怎麼,大哥在戀愛?”

最末一句問話一點也不生硬,像隻溫柔的鉤索,伸向蘇吉拉納內心私秘之處。不過,蘇吉拉納還是輕輕地擋開了弟弟的試探。

“曾經有過,想知道為什麼失敗。”他正在學著把自己的失敗當作別人的事那樣去客觀看待。

“咂咂……”帕塔塞吉奧遺憾地搖了搖頭。

“大哥應該得到一份感情。也許那樣的話,大哥的性格和今天就不一樣了。”

正在這時,曲折的院廊裏傳來一陣腳步聲,佐爾塞吉奧帶著一個稽查隊的傳令兵走了進來。

“可惜呀,你又有公事了。”佐爾塞吉奧說著,把身子讓到一旁,讓傳令兵直接對蘇吉拉納說話。

“隊長大人,全總督來信,讓您立刻回兄島召開聯席會議!”

“聯席會議?什麼事?”蘇吉拉納很驚訝。聯席會議通常隻有發生非常緊迫的事才召開,往往一年都合不上一次。

“不知道。”

魯塞塔也跟了進來。看到這個情形,母親的臉上閃過一絲欲哭無淚的悲傷。一瞬間,蘇吉拉納心目中對母親的怨恨全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媽媽,兩個月後我過生日,請您到我的公寓去吧。噢……”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佐爾塞吉奧。

“還有您,先生,請您也去。這些年多虧您照料我的母親。”

他不敢再多待下去,雖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怕得是什麼,但他還是快步跑出門去,騎上馬,跟著傳令兵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