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1 / 3)

如果雪山有靈,那麼一千年的光陰對它來說隻是眨了眨眼。就在這眨眼間,它看到人類在它的身邊興建起文明和繁榮,然後又莫名其妙地將它毀掉。曾經有一條高速公路、七條普通公路、一條電氣化鐵路和一個直升機起落場把這裏的一座小城和新西蘭島各地連接。真理時代開始後,這些文明的血脈統統被挖開、拆毀,崇山峻嶺複又對人顯示了它的偉力,把文明擋在山外,小城漸漸衰敗下去。

不過,近一百年來,這裏反而又恢複了生機。大批有錢的移民從其他教區來到這裏。他們多是冒險家,有的進山裏來掘寶石礦,有的與山那邊的人做生意,有的在別處不清不楚地發了財,到這裏來隱居和避禍。大教區懶得在這種偏遠地方建立起全套教會機構,隻是派一些教職人員不定期地巡視。而這些人也很快被當地人同化了。小鎮到處都有一些磚木結構的小樓,漂亮,舒適,甚至有些奢華,但欠缺美感,整個小鎮也無布局規劃可言。小鎮裏的居民都保持兩個傳統,一是與兄弟群島的絕對領袖全寧梓總督搞好關係,向他保證自己絕不惹是生非。再有就是別多問鄰居的事。

這就是雪坳鎮,以及它奇特的風俗。

所以,當白人哈姆達尼先生住到小鎮上時,並沒有很多人打擾他。哈姆達尼先生剛來便買下了一幢小樓,小樓坐落在小鎮邊緣,貼著山腳。原主人是個負債累累的商人,整天愁眉苦臉,作完這筆生意後便歡天喜地搬走了。明眼人知道哈姆達尼先生那次出手一定很大方。在真理紀元將近一千年時,白人盡管依舊沒有政治地位,但卻可以很有些錢。

這位神秘的新居民並不在此長住,隻是偶爾帶些年輕人在這兒住一段時間。鄰居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又走了。當他們住在鎮上的時候,總是由哈姆達尼先生親自出去買日用品,與鎮上的人多少打一些交道,他身邊的那些年輕人則根本不和鎮上的人來往。居民們誰也不多問。因為盡管哈姆達尼先生看上去慈眉善目,但也說不定就是個深藏不露的江洋大盜。

這天,當鄰居路過哈姆達尼先生的小樓時,又一次看到門窗緊閉,大門上鎖。他們對主人不在家習以為常,並不留意。然而,在小樓二層,一扇被拉緊的窗簾遮住的臨街窗戶後麵,正滿滿圍著一屋子人。其中自然有哈姆達尼先生:一位六十開外的老人。另外還有七、八個年輕人,他們最大的將近三十,最小的才十四五歲,稚氣未脫。他們圍著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個古怪的玩意——有一直燭台那麼高,有一具寬寬的底座,一個彎曲支架,支架上有兩個平行的短粗金屬筒,斜斜地對準底座上的一小塊平麵。整件東西各處曲線光滑平整,不是粗糙的手工技術可以完成的。而那烏黑的金屬光澤更帶著另一個時代的痕跡。

小夥子們屏氣凝神地望著它,眼神中既有好奇,又有些肅然。

那是一台顯微鏡!

顯微鏡旁邊有一塊幹淨的桌布。顯然曾蓋在顯微鏡上,剛被揭下來。此外,桌上收拾得幹幹淨淨,並無他物。

黑袍裹身的哈姆達尼先生斜倚在座位上,也用莊重的神情注視著它,像是望著一個小精靈。好半天才開口,說的卻不是關於這件法寶的事。

“許多年以前,有名的冒險家陶姆大叔告訴人們,小鎮外麵的布瓊格裏雪山中有品位很高的寶石礦,希望人們能和他一起去開發。陶姆大叔每遇到十個人,總會有八個人不相信他。因為他沒有拿出任何證據,隻有推測,而且這個推測在當時的人眼裏太過於大膽。另外兩個人中會有一個人半信半疑,他們想,寶石也許真的有,但最好你先去冒這個險,我們嘛,等你趟出路再說。”

“不過,總還是有十分之一的人跟他進了山。對於這些人來說,已知的事情不隻是各式各樣的艱苦:饑餓、野獸、疾病、寒冷,還有許多死神派出的部下等著他們。而寶石則是未知的,隻是個希望。但就是這點希望,幫助他們戰勝了各種困難,最終找到礦脈。今天我們麵前的這座小鎮就是這種希望的產物。”

他望著桌邊的每一個人,接著說:

“信念、希望、理想。這些東西在凡夫俗子眼裏是很不值錢的。因為他們過著平凡的生活。在這種生活中,不需要什麼理想和希望,隻需要適應。對於日常生活中的麻煩,人們手邊的那些物質條件,那些祖輩流傳下來的經驗足可以幫他們應付。隻有大難臨頭,任何現成的力量都幫不了他們的時候,他們才想起從信念那裏找尋力量。然而為時已晚,信念的力量需要我們不斷與它對話才能感受到。”

小夥子們望著他,咀嚼著故事的寓意。

“我們不一樣,我們要選擇的生活,一開始就是由信念指導的,因為沒有現成的道路可循。現在,我領大家走的,正是這樣一條路。在路的盡頭,也有一種寶藏,它可以給人類帶來幸福,幫助人們消除貧困、饑餓、病患和愚昧,幫助人們從黑暗中看到光明,從迷霧中看到前程。然而,我,你們的老師,在這條路上走了許多年,也並沒有走到路的盡頭,沒有親眼見到這份寶藏的全貌。這條路任何人都不可能走到盡頭,即使一千年前我們的前輩們也不行。我能確確實實告訴你們的,隻有我在這條路上經曆過的一切:沒有榮譽、沒有地位、沒有財富、沒有鮮花、沒有美女……隻有寂寞、堅苦,隻有經年累月的風霜雨雪;還有教會賜給我們的監禁、苦役、甚至死刑!現在你們知道了這一切,這包括已知和未知在內的一切,你們還願意走這條路嗎?”

屋子裏經曆了一陣沉寂。

“我不要求你們立刻給我回答,因為這個選擇畢竟相當沉重。這條路一旦走上去,也很難再退下來……”

“老師。”一個學員打斷了他的話,瀟灑地表達自己的看法,“我想,即使我選擇了凡夫俗子走的道路,最終也不過就是一死,為什麼不讓我的死更壯烈一些呢。”

“我的想法比較現實。”另一個學員說:“我剛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兒,她像我一樣生有白化病。真理教的教士們治不了這病。即使他們賭咒發誓說能讓我的女兒長出漂亮的皮膚,我也不會再相信了。到我這個年紀,人已經可以獨立思考。我想,在您所指的道路前方,應該有治療這種病的方案。”

“我相信我親眼見到的東西,但在教會學校裏,老師們不許我們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我想從您這裏看到世界的真相。”又一個學員說道。

“……”

每個人,包括那個隻有十四五歲的小機靈鬼,都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哈姆達尼滿意地笑了。盡管這些年輕人還沒有經受過大風大浪,但他們天賦聰敏。隨著時光流逝,他們會更深刻地理解他今天講的東西。

“好,讓我們開始上課。”說著,哈姆達尼先生挽起袖子,拿過一個玻璃片。

“這是一件幫助我們觀察微觀世界的工具。”他指了指桌上的顯微鏡,“讓我們先看看它能做些什麼?”說完,他用針挑破自己左手的指尖,將一滴血塗在玻璃片上,又用另一塊玻璃片覆蓋在上麵,然後把它們放在鏡筒下麵。

“來,”哈姆達尼招呼那個小男孩。“把眼睛對準這個孔,仔細觀察。對,就這樣。”

男孩子躡手躡腳地來到桌旁,俯身觀看。

“看到什麼啦?”哈姆達尼問。

“一些像小圓餅一樣的東西。”

“能告訴大家那是什麼顏色嗎?”

“是……粉紅色?真美。老師,這是什麼?”

哈姆達尼笑了。“等你的師兄們都看完,我再說好不好。”

這個主意大家都能理解。小家夥吐了吐舌頭,跑到一旁去了。

下一個學生是個年近三十的黃種人。看他那方正的頭顱、瘦削的體形,應該是來自熱帶地區的移民。雖然年紀已經不小,但臉上仍像那個孩子一樣充滿好奇的表情。他湊到顯微鏡前,仔細地看著、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