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圃的《哀歌》道:
一自入侯門,不作眉容嫵。誰知喬木恩,恨不親為乳。此生孺慕心,從茲竟何補。日月自昭垂,山川自今古。惟有耿耿懷,劫燒不可數。哭斷目中津,淚濕泉下土。哀哉九畹蘭,誰複種情圃!
到得田夫人三月下葬成墳之期,耿順將兩篇《哀歌》放在紙堆上,一同燒化。隻見那兩片黑灰,在地下旋了幾旋,滴溜溜一直飛入九天雲外。時乃四月首夏,風力甚微,卻似有人吹送的一般。耿家的男女大小,一齊說道:“夫人有靈,性、情二老姨亦來上墳了!”說畢人家又哭一番。自此耿順守製在家,將禦賜燕夫人的匾額移在泗國府祠堂內供奉。又將燕夫人所留雙劍、二琴、詩扇、花簪,煮藥的指骨,作甲的頭發,自畫的小像,及眾人作的詩歌,都作成本匣錦套,手卷冊頁,收藏在宅中一座小樓上。又編輯林,燕、宣、任、平五人的詩文,各自寫成一部。林夫人的名為《梧桐閣集》,燕夫人的名為《九畹軒集》,宣夫人的名為《看山樓集》,亦都收在樓上,樓下便作藏書之所。一夜冬夜初長,耿順偶想十三子二十四家及一百二十種內都有火戰之語,隨令人掌了燈火自去檢看,不想那拿燈女子不小心,誤將燭墜落,落在書套上麵,漸漸引大。比及二更以後,耿順就寢,已燒成大塊,延及書架,直至天花板。到四更時候,北風忽作,火借風威,一烘而起。從窗眼簷孔中一條一條,如金蛇亂舞,似赤燕爭飛。耿順驚起看時,已成了一座火焰山模樣。早有健壯家丁數十名運物搶水,摘窗欞打門扇,那火被水一激,又被風一拽,轟轟聲響,煙氣衝天。家丁努力向前,樓下物事還可十救一二,惟樓上珍藏,實在萬不得一。耿順急得措手頓足,歎息不止。有那膽大家丁,駕起長梯,直進樓簷。不防火焰一燎,早焦了須眉。
煙氣一衝,早熏了喉嚨。眼不能開,氣不能出。又加一段段壞椽,一片片殘瓦,飛打將來,隻得倒退,耿順越急得汗流滿麵,望火生悲。五更以後,救火官兵到來。人多勢眾,又是會家,將火滅了,已是東方大亮。耿順發放過眾兵役,仍率家丁打掃餘火。可憐一座畫棟雕梁,變作了空階破壁。樓下搶出來的書籍,亦有全套成灰的,亦有外破內整的,亦有燒去半邊的,亦有仍然出煙的,還有一半水濕的。至於樓上的木匣、錦套、手卷、冊頁,俱全無蹤影。耿順惟有自恨自怨,望空落淚而已。因想五位夫人的詩集及眾人的歌詩並詩扇小影,原是紙物,自不消說。那琴亦是朽木,亦不奈燒。就是指骨頭發,一經烈火,自然無餘,惟寶劍是鐵之母,金簪是金之精,豈無形跡可尋,又教家丁細細檢看。眾家丁直將樓基翻轉過來,亦不見有滴珠餘瀝,耿順亦隻好罷手。有人說,林、燕、宣、任、平五個人,靈心巧性,出口成章,未必不泄鬼神之機,此一燒乃造化忌才之意。有人說,五個人有如此容貌,必有十分情思。零膏冷翠,難免輕薄的指摘。此一燒,又是造化愛才之心。又有人說,丹棘、青裳一《頌》,性瀾、情圃二《歌》,想來不及五個人的詩集,反得流傳世上,可見好物不堅牢了。隻因這一來有分教:孝思不匱之情,不免聯情於眾弟。孺慕無窮之恨,仍看寫恨於嫠奴。
散人曰:丹、青合《頌》,是頌燕、田兩人。性、情分《歌》,隻歌得春畹一個。然畹乃芝蘭之畹也,即目之為《夢畹歌》,亦無不可。
耿順爵職,必與耿忻耿朗相似者,令人知其為跨灶也。
小樓一段,亦不忘杯蒱之意。
樓下群書,是五集之陪。五集是琴劍簪扇之陪,琴劍簪扇是指骨頭發之陪。
一部人物,漸次收結。琴劍等物,亦於此回全收。所謂同歸於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