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益增多的新房雖然有日益增多的理由,空置的房子卻各有各的空置原因。這種雙向增長的逆反現象無疑構成了村莊時下的一景。

說起這種空置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吃大鍋飯那年月,生產隊一分紅,毛兒八分的工值是常有的事,這就使得清湯寡水的農人眼熱有薪金收入的城裏人了,特別是那些不甘於現狀的年輕人,時刻都想改變農人的身份。但那個年代的農人要改變身份談何容易,城鄉二元結構堵塞了一切可以自由進出的通道,能提供的無外乎隻有兩種途徑:一是參軍提幹風風光光地進城;二是大學畢業分配工作好留在城裏。盡管考大學的人如恒河沙數,能錄取的卻隻是鳳毛麟角,入伍時歡天喜地走的是多之又多,提了幹的卻少之又少,然而就有在城裏安家的幸運兒。有了城裏的家就有了鄉村家的空置,雖然屈指可數,空置的卻是村人的羨煞。

漸次增多的空置是近些年才發生的事,而且都是清一色的新屋或大半新的房子,顯然歸屬於剛剛成家或成家不久的年輕人。生活的本質是更高層次的追求、品位更好的發展,這一點,小輩人不僅比老輩人理解得更為透徹,而且被他們求取的腳步踩踏得神采飛揚、煊赫有聲。鄉下人與城裏人最大的區別是肯吃苦、能耐勞,什麼樣的髒活、累活都願幹,什麼樣的艱難、困厄都能克服,隻要有錢可賺,就能落地生根婆娑出一片禾桃濃李的風景。改變了價值取向的鄉下人在城裏嶄露頭角者已非絕無僅有,各式各樣的機遇考驗著他們的膽略也顯示著他們水晶樣的聰明質地。有的小兩口齊頭並進成了有品位有地位的白領;有的懷揣幾百元創業,十幾年做下來滾雪球似的滾出了一串天文數字;即使穿上了環衛服當上了馬路天使,他們中有的不已經當上了政協委員、人大代表了嗎?即使是赤手空拳走進了城市,他們中有的不已經在摸爬滾打中老辣成了商界名流,豐贍成了公司的總經理、董事長了嗎?雖然絕大多數人仍舊靠出賣力氣在不同的層麵上揮汗如雨地苦撐苦熬、知繁守簡著,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幹著城裏人最不願幹的事兒,但他們心裏的小算盤撥拉出了什麼響動隻有他們自己最清楚,條條大路通羅馬呀!努力打扮城市不就是努力打扮鄉村嗎?車水馬龍的城市畢竟成了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川流不息的他們也畢竟成了城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呐!

量入為出的數米而炊隻是一時,扛鼎拔山的得隴望蜀則是一世。鄉村的進步與城市的發展就這樣有機地融合在了一起,很難再有排斥將他們分開了(盡管這樣的排斥仍舊無處不在)。他們中,有的甚至連家小都帶進了城市,有的孩子一出生便成了地地道道的城裏人。燕爾新婚的新房則被留在村裏的老人看著、守著,時不時打開鎖進來睃一眼,撣撣桌上的灰塵,察看一下地麵上有沒有漏過雨的痕跡,野貓是不是仍舊在鍋洞裏叼草做窩,填實的鼠洞是不是又被拱開了,然後在堂屋裏坐下來,靜靜地回想一下蓋起這幢房子時的各種情形,思緒因此騰空而起,視線因此長出了翅膀;而那些連老人都帶進城裏頤養天年的人家,新房老房則終年隻有一把大鎖掛著,門前漸漸地就荒蕪出一縷縷青絲絲的草色了。

空置的房子就這樣空置起來,村莊的視野也就這樣無限地遼闊起來。哪座城市隻要有村人立足,哪座城市就與村莊血脈相通、聲息相聞了。不管得意不得意,出息未出息,出門在外的人都是小小的村莊寫給城市的大大標語,許許多多原本不屬於村莊的添置,就這樣被村莊接納、據為了己有,許許多多原本不屬於村莊的渴求,就這樣翔動成了一群嘰嘰喳喳的喜鵲,在城市、鄉村快樂地穿梭。城裏的家裝裱了城裏的風光,裝飾了農人搖身一變的訴求,但城裏的家永遠代替不了鄉村的家。鄉村的家是根,是母親的象征,遺傳著生命中不可改變的基因。一不留神,背井離鄉者們的心便踏上了回家的路,走進了童少時的熟悉。老房子屹立在村子裏,寄托著遊子取之不盡的情思,存儲著遊子用之不竭的動能,測算的卻是鄉村與城市已越來越近的距離。

走進鄉村,目睹著幢幢新房不斷地崛起,撫摸著舊屋門上一把把漸漸生鏽的大鎖,你會由不得不想,村莊到底是因了城市的發展漸漸膨脹、繁榮了呢?還是因了城鎮化的建設不可避免地開始萎縮、退化了呢?空置的房子難道就這樣永遠空置下去,直至搖搖欲墜響起那樣一聲“轟隆”的坍塌?空置的房子到底在等待什麼、企盼什麼?

等待、企盼村莊的消失?

或許,幾年或幾十年之後,許許多多的村莊真的會在這樣的等待、企盼中消失!但那樣的消失又意味著什麼、說明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