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瞥雖然短暫,但這一瞥對於他卻是何等的驚心動魄,儼然暌別了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這一瞥讓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無言的痛苦和渴盼的期冀,感受到了她吐氣若蘭的喘息。她的腳步雖然不能挪動,一顆被揪心、焦慮切割的心卻一定在胸腔裏急促地起伏。電光石火般的那一瞥,猶如天空陰電陽電驟然相遇形成的撞擊,有雷聲轟隆隆地響起來了,五爪金龍般的閃電迅速撕破了沉沉的黑雲,鍍亮了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一隅。

有一股酸酸的液體從喉結處水簷滴水似地滴進了他的心田。

有一種戰栗從骨節縫裏冷風颼颼地鑽了出來,又順著脊椎骨蛇行著往上躥,垂直著朝下蔓延。

呼嘯的愧疚之鞭在猛烈地抽打著他,要他喊出那聲久已喊不出的:“媛媛!”

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推他、搡他,要他衝過去,不惜一切代價地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

他有千言萬語要對她說,埋壓太久的心聲就像岩縫裏鑽出的樹,虯結的根須掙紮著要爆裂岩石,婆娑出必須婆娑的風景!

一些過去看重的東西灰飛煙滅,看得很輕的東西卻油然冒出了芽尖!

他仿佛又從那副熟悉的眸子裏看到了自己:此刻的自己!

他冷靜下來。雷聲隆隆的一瞥點燃了衝動的火焰也熄滅了衝動的火焰,喚醒了他冥冥中的良知和理智,他的目光因而由不得地便躲避了,打彎了。他的目光不能不躲避,不能不打彎!凶巴巴舉起匕首的陸尚智已不是昔日充滿了自信,有著遠大理想、寬廣胸懷的陸尚智了,個體的陰差陽錯可悲地改變了陽光下的具體內容。所羅門瓶子裏的魔鬼放出來了,是他自己放出來的,他清楚這會給癡心不改的孔媛媛帶來了什麼!目光打彎的同時決絕地扭轉臉,隻將無法掩飾的側麵丟給孔媛媛。他不能麵對她,他也無臉麵對她。

“二伯,”他的表情顯得很有幾分局促,但這並不妨礙他話語裏表達的懇切,“我想和媛媛說幾句話,拜托您代為轉告。行嗎?”

陸元盛的臉色刹那之間變得十分凝重。顯然,他未料到陸尚智會有此一舉。他看了看焦急萬分、也緊張萬分的孔媛媛,有些疑惑:“她就在門外,你為什麼不能直接麵對?”

陸尚智的臉頰似乎抽搐了一下,與其說想笑,不如說是想哭。“我沒臉見她!”許久,才蚊蚋般地擠出了這句話。

陸元盛終於理解了他:“既然如此,說吧,我聽著哩!”

陸尚智緩緩抬起了頭。空曠的貨架旁,原先一左一右側隱著的兩名警察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原先把守大門的持槍人員也已退到了門外。他不知道因為什麼,但直覺告訴他,這是有原因的,至於什麼原因,他不想了解,也不願分析。隻是不需要再分神戒備了。

他抬起了頭。他仿佛又看到了生他養他的陸家橋,看到了村前清澈澈的河水和用土堆起的高高戲台,看到了被疾病折磨的父親那張臉。聽到了父親細若遊絲的話語。父親說,不要將錢往這個無底洞裏再扔了,我得的是絕症!給你媽留幾個吧,好讓她過幾天舒心、踏實的日子。他好像又看到了母親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身影,一臉滄桑的母親也一臉的期待和盼望:孩子,有錢賺就賺,沒錢賺就回,千萬千萬不要勉強啊!他好像又看到了自己決絕地走出“808”時背後奪門而出的孔媛媛那聲撕裂心肺的呼喚:尚智……他努力咽了一下唾沫,讓自己的思緒歸位。

“我對不起你,媛媛,把我忘了吧。就像我現在一樣,不能割舍的,隻能割舍;不可忘卻的,隻能忘卻!”他穩定了心神,語氣漸漸流利起來,“我走的是一條不歸路,自知罪孽深重,雖然噬臍莫及,說什麼也都晚了。對於我,天已經翻了個個兒,一切都麵目全非了,懺悔對於心中已百孔千瘡的我於事無補,無法麵對你的我隻能誠心實意為你祈禱,祈望你今後一路走好,得到理應得到的幸福。你要想開些。千萬千萬要想開些。胡克飛成功,人也善良,可遇而不可求哇!雖然年齡大了點兒,但靠得住!過去我誤解他,因而也誤解了你。我知道他愛你甚於愛一切,愛是他的權利,珍惜這份得之不易的感情吧。在尋找人生伴侶的漫長旅途上,胡克飛有許許多多追求者,也有許許多多種選擇,但他隻愛你,這一點,我已經深深感受到了。你不要以為這是氣話,不可饒恕的我這個時候已經沒有資格、沒有權利說氣話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是百年身。我隻能為你們……祝福!”

陸元盛心裏隱隱作痛。陸尚智寒流一樣的話語冷凍了他的臉色,對法律並不陌生的他當然知道由此可能帶來的後果。後果雖嚴重,但完全可以及時中止罪惡的再度延伸!因此,他要讓他看到希望,他不能眼睜睜讓黑暗將他一點點的湮沒、吞噬,他必須將他從絕望的深淵裏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