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借問酒家何處有(1 / 3)

雨剛剛停了,更確切地說是緊鑼密鼓中的間歇。在這個西歐國家,素來是以多霧著稱的,但近年來卻不知怎麼,多霧又轉化為多雨,尤其是一到深秋季節,雨就像整天以淚掩麵的中世紀寡婦,鮫珠兒撲簌簌地不斷線兒。長江商品貿易代表團到這裏四天來,就從沒見過這裏的天穹真麵目,更使貿易代表團黃團長窩火的是:才來第一天上街觀覽市容,二十六歲的女團員章安妮就趁同伴不備,永遠地“溜號”了。至於是“顛”到哪裏去了,具體地點暫時不詳,但當晚黃團長就接到一個熟悉的女聲電話:“我現在很安全。我決心居留在這裏做一個自由電台的廣播員,勞您駕回去告訴我的父母,叫他們不要為我擔心。”

如果在過去,帶隊“跑”了一個,那事情就嚴重了;而現在,經過請示國內和所在國我方外交機構:業務照常進行,事情的原因回去之後再作詳細分析。盡管如此,黃團長的心情仍然比較沉重。

“這討厭的雨!”黃團長把雨跟那個外語水平相當地道的章安妮聯係在一起了。他曾經器重過她,甚至對她比任何部下都別有一種親昵。誰想到……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那麼多的恩寵也沒能攏住她那強烈騷動的追求……

唉!

當然,這一切都掩息在他那五十歲的成熟的腦殼裏。在表麵上,他仍沉得住氣,按原定計劃談判、走訪,巧妙的周旋,事情的進展還算差強人意。

今晚,雨稍停,黃團長像幹旱的玉米纓也舒散了些。他對年輕的副處長——團員兼翻譯俞靖說:“別再總吃方便麵了,今天晚飯應該改善一下了。”

“那就到龍鳳酒家。據說那是本城中國餐館中最有風味的。”

俞靖三十五歲,從大學畢業以後就幹外貿,可說是一個老“通事”了。領導換了幾茬,卻沒有特別恩寵過他,但也不“膩歪”他,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勤勉肯幹。要找這樣一個既頂事兒又不紮手的年輕人,還是不容易的。然而,他在個人生活上,至今還是一個單身漢。單位裏好心的女同誌也曾為他瞄準了他的年輕同行——大學畢業不久的章安妮。章安妮隻報之淡淡的一笑。而男方也不含糊,輕輕搖頭說:“我們不是一類人。”誰對誰都沒有興趣。

婚姻問題拖下來了,但工作、事業卻像越織越密的網,幾年來馬不停蹄地跑遍了歐、美及東亞的日本和韓國。“出國”,這個對於大多數國人還屬於神秘憧憬而難以實現的夢境,對他來說早已不新鮮,有時還覺得有些不勝其荷。

就拿今晚來說,到龍鳳酒家吃飯也需他來張羅,其他人卻是甩手掌櫃。

“先生,去龍鳳酒家怎麼走?”他用英語向不止一個過路人打聽,大都是得到“聳肩”“攤手”“對不起”的回答,隻有一位華僑老者熟悉那家餐館,他也用英語詳細講明了走向和方位以及門口的特征。於是,由俞靖引路,一行五人踏著雨後地上斑駁的光影奔向那能填飽肚子的地方。

先是要越過一個很大的方形廣場。這廣場中間矗立著一尊他們國家奉為英雄的銅像。俞靖邊走邊介紹說:這個將軍當時作為一名上校,參加過八國聯軍攻打過大沽炮台,參與過對北京的掠奪。那麼,這位“英雄”,對我們中國人意味著什麼,便不說自明了。

過了廣場,又拐過三個街口,才遠遠看見中國民間風格的西瓜燈式霓虹燈,炫耀出“龍鳳酒家”四個大字。

能在一萬公裏之距的異國看到這幾個字,已夠親切的了。他們加快了腳步,走進這家餐館,這時整個店堂裏除有一位光頭戴眼鏡的老紳士模樣的顧客在邊看報邊吃之外,十幾個桌頭全是空檔。他們揀一個好些的桌頭坐下。兩個侍者小姐個頭一般適中,隻是一個瘦削,一個體態柔雅,後者生有一張黃白色的圓臉,長長的細眼仿佛總是眯縫著,給人以善良而富有深情的感覺。

這位二十多歲的女子正要過來寫菜單,卻驀地從裏間閃出一個大塊頭來,自報是這家餐館的老板。隻見他頭臉球圓,留著小胡髭,身軀雄壯,肚腹微凸。但出言卻十分客氣,客氣得近於油滑:

“諸位先生光臨小店啦,我們很歡迎的啦。你們是住在這裏工作的,還是從北京那邊來的?如果是從北京來的,是正對口味的啦!我們的菜品主要是北京風味的啦!”

俞靖看過菜譜,和黃團長商量著點了六個菜,一個湯,吃米飯。僅從菜譜上看,那些菜品的名稱倒是與中國北方菜館的品名近似,但不知其味如何。

老板親自出馬寫菜單,足見他對這樁生意是多麼重視,不知這是否意味著對這幾位客人優禮有加?

大塊頭拿著寫好的菜單進裏間操作間去了,俞靖得暇環視這店堂四周:正麵供奉著財神,神像服飾畫得五顏六色。兩旁一邊為龍,一邊為鳳,色彩也很濃豔。對麵是一幅中國山水畫,畫工比較粗俗,兩邊對聯曰:“醉裏乾坤大如海,壺中日月長久明。”顯得有點不倫不類,不講對仗,也欠工整。俞靖得出的印象是:這裏的文化層次不是很高的。當然也不能要求它多麼高。

正想間,其中那位圓臉的侍者小姐端菜來了,先上了兩道,並介紹說:“這是燒兩冬,這是醋溜裏脊。”她的聲音很動聽,柔而不媚,而且很少那種廣味“啦啦”個沒完。黃團長本來正在一個勁兒地抽煙,這時也撚熄了煙蒂,問她:

“小姐祖籍哪裏?來這裏多久了?”

“我們是從馬來西亞來的。我是十二歲來這裏的。”

“老板是你的親人吧?”黃團長接著又問。

侍者小姐咬了咬嘴唇,很顯然不願回答,但又不想拂卻客人的雅意,隻是繞彎兒說:“是經別人介紹來的。”紅著眼圈,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

當她扭身回轉時,俞靖才更進一步發現她的身姿非常好看:古銀色絲緞旗袍的著裝顯得雅而不俗,薄底皮鞋也給人以輕靈的感覺。而同樣是這樣著裝的另一位小姐,卻不免顯得呆板,偶爾對客人露齒一笑,也有些造作。

幾道菜大都是由那位圓臉眯縫眼的小姐端來的。使俞靖感到困惑不安的是:當她迎麵而來時,她的目光表麵上看是衝向整個桌頭的,而潛在的注意力卻是向著俞靖;也就是說,泛中有心,散中有點。起始,俞靖隻歸之於是自己的過敏(他一向以過敏和自作多情為恥),但稍後當她離開桌麵時,那深情的一瞥分明是投向他的。而這當中,絲毫也不含有挑逗與故意取媚之意,純然是由心底隱層悄然湧出。

但困惑仍未從俞靖心中消除;他一向對自己的長相既不自卑,也無得意;可說是非常一般,而無任何出眾之處。在座的五個人中,黃團長雖年屆半百,但衣冠楚楚,向來十分講究;梁賢君出身托舉舞蹈高手,身姿漂亮,風度翩翩。她緣何卻專注於一個同樣是素不相識貌不驚人的大陸來客?

進餐過半時,代表團中現時唯一的女性尤德真忽然心血來潮,想請店家將菜單複印一份,帶回國內留作永久紀念。黃團長沒說同意,也沒表示反對。尤女士便招呼那站在一旁無事的瘦肩小姐,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了她。她說:“我要去問問老板啦。”她進去不一會兒就出來了,點點頭:“老板說可以的,二十分鍾以後就可以印出來啦。”

過了一刻鍾光景,瘦削的侍者小姐就拿來一份印得很好的菜單,遞交給尤女士。尤女士高興得“哇”了一聲,像一個率真的孩子舉著菜單對幾位同事說:“這對我來說,比吃飯更有價值呢!”

餐罷,那大塊頭老板又適時出現在大家麵前,他仍要親自過問“買單”(算賬)的事。

原來,賬碼早已算了出來,一張清爽爽的單子從兩根粗大的指縫間撚了出來。俞靖先看總數,不禁嚇了一跳:喲,比他們剛到時在首都唐人街吃的那頓竟貴了將近一倍!問題是這頓飯的成色也不見高呀!